土丘[1](第3/4页)

这个怪物自称是——或者说曾经是——劳顿上尉,然而它无疑比爬上土丘的老人年轻至少四十岁。它头发乌黑,脸上毫无皱纹,面容因为无可名状的恐惧而扭曲。但它确实让康普顿奶奶惊异地想到了上尉在1889年的模样。它的双脚从脚踝处被干净利落地截断,对一个仅仅一周前还在直立行走的人来说,断面愈合到了光滑得近乎不可思议的地步。它胡乱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乔治·劳顿,乔治·E.劳顿”这个名字,像是要让自己相信它本人的身份。在康普顿奶奶看来,它的胡话与已故年轻人西顿在1891年的谵妄狂言有着怪异的相似之处,只在一些细微之处存在区别。“那蓝光!——那蓝光……” 怪物喃喃自语,“一直在底下,早于任何生物存在的时代——比恐龙更古老——始终如一,只会变弱——永生不死——潜伏、潜伏、潜伏——同一群人,半人半气体——死者能行走和劳作——噢,那些巨兽,那些半人的独角兽——黄金的房屋与城市——古老、古老、古老,比时间更古老——来自群星——伟大的图鲁——阿撒托斯——奈亚拉托提普——等待,等待……” 怪物在黎明前死去。

事后当然展开了调查,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受到无情的盘问。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肯说。至少没人愿意开口,只有老灰鹰除外,他是威奇托族的一名酋长,一个多世纪的年龄使得他超脱了世俗的恐惧。唯独他愿意屈尊给出一些忠告。

“白人,不要打扰他们。不好打交道——那些人。全都在这底下,那些古老者,全都在这底下。伊格,众蛇的大父,他在那里。伊格是伊格。泰尔华,众人的大父,他在那里。泰尔华是泰尔华。不死。不老。和空气一样永恒。只是活着,等待着。有朝一日他们会出来,活着,征战。用泥土建造帐篷。带来黄金——他们有很多黄金。离开,建造新的居所。我是他们。你是他们。然后大水来了。一切改变。没有谁出来,不让任何人进去。进去就出不来。你不要打扰他们,你不懂坏巫术。红人知道,他不会被抓住。白人乱来,他回不来。别靠近小山丘。没有好事。听灰鹰一句。”

假如乔·诺顿和兰斯·韦洛克接受了老酋长的建议,他们多半能够活到今天,但他们没有。他们博览群书,是唯物主义者,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认为某些印第安恶棍在土丘内部建立了秘密总部。他们去过那座土丘,现在打算再去一趟,为老劳顿上尉报仇——他们夸口说宁可把土丘夷为平地也要完成心愿。克莱德·康普顿用高倍望远镜观望,见到他们绕着险恶土丘的底部走向另一侧。他们显然想非常有条理和细致地勘测这片区域。几分钟过去了,他们没有出现。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土丘再次成为了惊吓和恐慌的源泉,若不是因为世界大战造成的波澜,它肯定不会返回宾格地方民间传说的背景深处。1916至1919年,无人探访这座土丘,倘若不是因为从法国服役归来的某些年轻人的鲁莽大胆,这种情况应该会保持下去。从1919至1920年,过早变得铁石心肠的年轻退伍军人之间掀起了探访土丘的风潮,随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毫发无损、满脸轻蔑笑容地归来,这股风潮变得越来越流行。到了1920年——人类是何等健忘啊!——土丘几乎是个笑话了。被杀女人的平淡故事重新出现,渐渐替换了人们嘴里更阴森的传说。这时有一对做事不计后果的年轻兄弟,克雷家特别欠缺想象力和死脑筋的那两个小子,他们决定上山去挖出被埋葬的女人和黄金,据说印第安老人杀死她就是为了那些黄金。

他们在9月的一个下午出发——印第安人的手鼓刚好在这段时间每年一次地敲响,鼓声不间断地在红土飘扬的平原上回荡。无人观望他们的行动,数小时后两人没有回到村里,他们的父母也并未开始担心。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才警觉起来,组织队伍前去搜寻,结果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输给了充满沉默与怀疑的谜团。

但他们中的一个终究还是回来了。回来的是哥哥艾德,他稻草色的头发和胡须变成了白化症般的雪白色,从根部算至少长两英寸。他的额头有一个怪异的伤疤,状如烙印的象形文字。他和弟弟沃克失踪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偷偷摸摸地潜入自己家,没穿任何东西,只裹着一条图案怪异的毛毯,他飞快地套上一身自己的衣服,立刻把毛毯塞进火炉。他告诉父母,一群奇特的印第安人——不是威奇塔人或喀多人——俘获了他和沃克,将他们关押在西边的某个地方。沃克死于残酷折磨,他逃了出来,但付出了极高的代价。这段经历过于恐怖,此刻他无法详细描述。他必须休息——再说搞得村民群情激昂、前去搜寻和惩罚那些印第安人也毫无意义。他们不是你能逮住或惩罚的那种人,另外为了宾格全村乃至于整个世界着想,还是不要把他们赶进他们的秘密巢穴比较好。事实上,你甚至不能称他们为真正的印第安人——他以后会解释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另一方面,他必须休息。最好不要用他回归的消息惊扰全村老小——他要上楼睡一觉。在他爬上陈旧的楼梯回自己卧室前,他拿走了客厅桌上的记事本和铅笔,还有他父亲写字台抽屉里的自动手枪。

三小时后,楼上传来了枪声。艾德·克雷用左手攥紧手枪,一粒子弹干净利落地打穿了两侧太阳穴,一张稀稀拉拉写了几行字的纸放在床边的破旧木桌上。从削得只剩下最后一截的铅笔头和塞满炉膛的纸灰来看,他原本写了许多文字,但最终决定不透露他的见闻,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暗示。仅存的残缺片段仅仅是疯狂的警告,怪异地倒着写下潦草字母——显然是因为苦难而心智错乱之下的胡言乱语——读起来感觉也是这样。对一个向来感觉迟钝和讲求实际的人而言,会写出这么一段文字委实令人吃惊:

验尸时法医发现,年轻人克雷体内的所有器官都从右到左反了过来,就好像他曾被内外调转了一遍似的。他难道一直就是这样吗?当时谁也说不清,然而后来从军方的记录得知,1919年5月艾德退役时身体完全正常。究竟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还是确实发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变异过程,这个问题到现在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同样找不到答案的还有他额头上那个宛如象形文字的疤痕。

人们对土丘的探索到此为止。接下来到现在的八年间,再也没有人靠近那地方,连愿意拿起望远镜看它的人都寥寥无几。人们时不时紧张地瞥向突兀耸立于平原上、西方天空映衬下的孤独山丘,见到白天巡行的黑色身影和夜晚舞动的闪烁鬼火就会不寒而栗。人们不折不扣地接受了现实,认为那东西是个不该被探索的谜团,全村一致赞同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说到底,想避开这座山丘其实很容易,因为其他各个方向都有无穷的空间可资利用,人们的社会生活只遵循既定的轨道展开。村庄朝着土丘的那一侧始终连个辙印都没有,就仿佛那里是水域、沼泽或沙漠。然而警告孩童和外来者远离土丘的惊恐传闻很快沉寂,嗜血的印第安鬼魂和被他杀死的女人的平淡故事再次抬头,为人类这种生物的迟钝和欠缺想象力写下了一个古怪的注脚。只有保留地的印第安部落和康普顿奶奶这种多虑的老一辈还记得那邪恶景象背后的暗示和回来后性情大变、精神崩溃者的胡言乱语所蕴含的深刻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