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第二十五章 起来向壁不停手(第2/6页)

彼得和尚虽然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心中疑问却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国书法名人张芝,元常指的是同时代的钟繇,这几句话说的是张芝擅长草书而拙于楷书,钟繇擅长楷书而拙于草书。而刻字的人仿佛故意跟他们对着干似的,用楷书写张芝两句,用草书写钟繇两句,未免忤逆得太过明显,不知是什么用意。

只是一个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厅里可是有数十个洞口呢,何况甬道内尚还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内藏玄机。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几年工夫,更何况现在无法用眼睛看,只能用手去摸。

罗中夏不敢打扰他,在洞口就地坐下,耐心等待。他忽然耳朵一动,听见外面黑暗中一阵响动。响声不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却异常醒目。

“洞内还有人?”

罗中夏惊觉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他连忙凝神细听,黑暗中看不到来者身形,只有两对脚步踏在石地上发出橐橐之声。奇怪的是,罗中夏却没听到对方有任何喘息。

只要是人类,就必然会有呼吸。虽然屏气可以忍于一时,但既然来人脚步声都不隐藏,又何苦藏匿气息?

也就是说,来的并非是人类。罗中夏飞快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是笔童!”

他见过好几次笔童,如今算是老熟人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罗中夏把身体屈起来平贴地面朝空厅中央游去。笔童炼自毛笔,体长硬直,不易弯腰,尽量让自己放低身体是对付笔童的一种办法。

两个脚步声从两个方向逐渐逼近,罗中夏趴在地上,慢慢爬到空厅中央。脚步声也循声追来,他来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笔挂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刚才木桌上还有几支笔,现在没了。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确定了对方身份,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罗中夏赶紧找到彼得和尚,低声示警。

彼得和尚虽不入韦家族籍,对于韦家笔灵种种掌故秘密的了解却不在任何人之下。与专拿湖笔炼笔童的诸葛家不同,韦家专炼的是安徽宣笔,是除了湖笔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韦家始祖韦诞所创。韦家向来看不起诸葛家的湖笔,觉得湖笔不过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残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汉代的宣笔根正苗红。

至于罗中夏之前接触过的无心散卓,那是韦势然个人炼的笔,不在谱系之内。

宣笔笔童比湖笔笔童还要刚硬率直,正面打起来不会吃亏,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柔韧度不够,难以灵活转圜。古笔多是如此。只是韦家碍于颜面与自尊,从不肯屈尊使用湖笔,不能糅合二者之长。

彼得和尚于此节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两个笔童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击,更不懂匿踪偷袭。于是他对罗中夏面授机宜,又转头去研究石壁上的字了。

罗中夏唤出青莲笔,念了两句:“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这是李白《听蜀僧濬弹琴》里的句子,一经念出,空厅内钟声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霜钟摇摆,让本来就呆头呆脑的笔童无所适从。

宣笔笔童目不能视,靠的是以声辨位。若在平时,即使是地上一只蚂蚁叼食,笔童也能听个差不离,罗中夏若想隐蔽身形蒙混过去那是万无可能。不料彼得和尚教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满处噪音,笔童的超强听力反成了缺点。

只听空厅内音响频频,两个笔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罗中夏拖着空转,只是打不着。一人二笔来回呼呼地围着厅里转了数十个圈子,两个笔童渐次被分开,前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罗中夏见时机到了,先轻踏一步,吸引一个笔童朝反方向跑去,然后侧身跃起,用手飞快地在厅顶敲了一下。另外一个笔童只知循声而去,一下子也跳起来。此落彼升,正赶上罗中夏下落,两个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间处于同一平面。

罗中夏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钩、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间罩住笔童周身。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吧”,待得罗中夏落地,手中已经多了一支宣笔。

这个手法在书法上叫作“单钩”,是握笔的手法,以食指钩住笔管,和压住侧面的拇指构成两个支点夹住毛笔,写字时全以食指抬压取势,灵活多变。笔童炼自毛笔,单钩握笔之法可以说是正中它们的七寸所在。

这是彼得和尚刚才悄悄教罗中夏的一招,虽然他学得很不熟练,但对付这些笔童问题不大。

除掉一个笔童,压力骤减。罗中夏好整以暇,再以声响惑敌,掩护自己,不出一分钟就抓住了第二个笔童的破绽,再一次施展单钩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罗中夏双手持笔,把它们小心地搁回桌子上的笔挂,为防这些笔童又活过来,还把笔头都卸掉。罗中夏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宣笔笔童虽非强敌,但在短时间干掉两个也不是轻而易举。他大笑道:“我这一招以声掩步,彼得大师你看如何?”

“以声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转动,不由得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声可以掩步,难道字不可以掩形吗?

他“呃”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也不理睬罗中夏,飞快地跑回甬道,顺着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脑海里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

尽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二三分钟就回到了藏笔阁的洞口。他并没有打开洞门,而是转过身来,再次伸出手紧贴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细致地去逐字辨读,而是一抚到底,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就这么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顺着甬道摸进中厅。他站在黑暗的厅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刻在墙壁上的名篇大作并无特殊意义,内中文字也不是达•芬奇密码。如果执着于文字内容本身,就会像侠客岛上的那些高手一样,皓首穷经也不得其门。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体。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从入口开始,石壁字体风格的变化就异常剧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后一段就突变成了小篆;上一篇尚还在追袭晋风清癯,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痩金。短短三十几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隶、行数种书体,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笔风。

文字内容只是遮掩,真正的关窍,却在这些书体笔风变化之间。看似杂乱无序的壁书,被这一条隐线贯穿成一条明白无误的线索。比如其中一块石壁上书的是钟繇小楷,随后向右一变而成颜体,两下相悖,则这条路必是错的;只有左侧承接学自钟繇曲折婉转之风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对路合榫。书法自有其内在规律,这些暗示深藏在笔锋之内,非精通书法者不能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