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二十一章 庙中往往来击鼓

南宋尊孔崇圣,只要是稍微富庶些的地方,都设有孔庙,四时享祭,香火不断。宿阳虽是小城,却素有仰圣育贤之心,在各地乡绅捐助与官府的支持下,在几十年前也建起一座孔庙,安享周围村乡县城的香火。

此时正是四更天,无论是庙祝还是守庙的庄户都已沉沉睡去,孔庙内外一片寂然。唯有几棵唐槐上的乌鸦,偶尔嘶叫一声,更显得寂寥空廓。可在笔冢吏眼里,那一股强烈的灵气波动,却是遮掩不住的。

朱熹与陆游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提高了警惕,两人并肩拾级而上。其他五名笔冢吏带着惶恐跟在后面,彼此下意识靠得很紧。诸葛家与韦家如此和睦,还是破天荒。

这座孔庙规模不大,像是大成门、泮池、状元桥之类的建筑都付之阙如,过了棂星门之后,便是一片不算太大的广场,广场尽头便是坐北朝南的一座正殿。这正殿是典型的孔庙构造,上有单脊歇山顶,通体只有五楹,前后三跨,殿顶蹲着数只岔脊兽,做工倒还算精致。殿旁为东西两庑房,左边是乡贤祀,右边是子弟堂,联结的红墙上还写着“德配天地”“至圣先师”等字样。

他们一行人到了大殿之前的广场,各自站定。陆游环顾四周,发觉那股强烈的灵气来自摆在殿中的孔圣塑像。那孔圣人的塑像峨冠博带,面容栩栩如生,一袭素色长袍飘飘若仙,一看便知出自名家手笔。

陆游挽了挽袖子,迈步就要进殿,却被朱熹拽住了。朱熹正色道:“孔庙是天下学统的渊薮,就算我辈要在此作法收笔,也该先礼而后兵,心怀恭敬,不可亵渎了圣贤。”

陆游撇撇嘴,知道他是个迂腐儒生,也不跟他争辩,招呼其他几位笔冢吏一起跪倒在地,依着祭孔的礼仪拜了几拜。朱熹拜得特别认真,全套动作一丝不苟。

等到七个人都拜完之后,那孔圣的塑像突然动了一下。这时候,大家才看清楚,孔圣的怀中,居然立着一支笔。这支笔与普通毛笔并无二致,只是气势极强。但凡笔灵,多少会带有些光芒,而这一支笔却寸芒不散,反而把周围的幽光也吸收一净,它身周数尺之内极黑极深,如同笼罩着一层黑雾,难以看清形体,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陆游双目寒光一绽,认定它正是此行的目标。这时一阵强大的灵力以笔灵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来,众人均觉得气息一窒。陆游发现这气息与朱熹的浩然正气十分相似,只是强出百倍之上。这支笔灵似乎全无藏匿的打算,就这么大刺刺地显现在他们面前。

它的笔管之上竖铭一列字迹,上书:“道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短短十二个字,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仿佛与天地联结,蕴含着无限气势。

“果然是这一支笔啊……”朱熹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支有笔冢以来最凶恶的笔灵,心中无限感慨。他的养气功夫再深沉,此时也无法抑制情绪,从肩膀到膝盖都激颤起来。

天人笔!

董仲舒的天人笔!

那笔灵居高临下,毫不掩饰地释放通天的浩然正气,朱熹、陆游与一干笔冢吏的灵台一下子被这气势淹没。朱熹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饶是他心高气傲,此时也不得不收敛气息。

董仲舒是何等样人?天下儒生,谁能抗拒他的威严。

董仲舒生时去孔圣四百年,去孟圣二百年,乃是儒家承前启后之一代大宗师。此人奠定了儒家三纲五常的伦理基础,更首倡“天人感应”学说,成为后世儒家治学第一精要——故而笔称“天人”。董夫子在儒门的辈分之尊,只在孔孟之后。莫说是朱熹的紫阳笔,就算是颜师古的正俗笔,见了它亦只能俯首。

面对前代大贤,朱熹只有俯首叩拜的心思,陆游却神色凝重起来。董仲舒这支笔,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当初曾经发生过什么。

董仲舒儒学大成之后,曾向汉武帝进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得到汉武帝首肯之后,董仲舒便亲率门下弟子横扫天下,大肆捕杀百家传人。诸子百家虽得笔冢主人暗助,但他们所面对的是掌握了“天人”精要的董仲舒与整个大汉朝廷。“罢黜”历时二十余年,直至董仲舒去世,百家已被杀得人才凋零,十不存一,惨烈至极。儒家遂成官学,大行其道。

笔冢最为珍惜历代才情,总设法不使其付诸东流。而这董仲舒为了儒家独尊,竟灭尽天下百家学说,称为笔冢最凶恶的敌人,真是毫不为过。

“难怪那白虎仆能毁杀诸笔,原来它的主人是董仲舒的天人笔……”陆游喃喃道,脊背开始有冷汗流出。《白虎通义》根本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一脉相承的理论学说,那只白虎做了天人笔的奴仆,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陆游原本不知这笔灵身份,心中只是惴惴不安;如今他看清是董仲舒的天人笔,却忽生绝望之感。董仲舒当年风头极盛,就算是笔冢主人都难以制伏,如今光凭这几个笔冢吏,真的能顺利收笔吗?

他回头看看,那几名诸葛家和韦家的人,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天人笔的气势所慑,他们的笔灵如同遇见雄鹰的雏鸡一般,甚至不敢露头——这也难怪,当年死在董仲舒手下的笔灵不知有多少,自然形成极重的煞气。寻常笔灵见了,无不退避三舍。

忽然之间,陆游眼神瞥到笔身,他注意到这天人笔虽然气势惊人,笔头却是半白半黑。寻常毛笔蘸墨,多是笔尖黑而笔肚白;而这支天人笔却与常识迥异,笔尖是白的,再往上的笔肚却黑得像浸透了墨汁。

“莫非那个就是笔冢主人的封印所在?”陆游心念一动,连忙靠近朱熹道:“老朱,老朱。”朱熹被那天人笔的气势所惊,双眼迷茫,直到陆游拼命摇晃他的肩膀,才如梦初醒。陆游道:“你注意到了没有,这支天人笔虽然主动现身,却不曾出殿一步。我们站在这里,除了精神上略受冲击,别的也没什么异状。”

朱熹何等聪明,只略一想便道:“你是说它其实根本出不了殿门?”陆游道:“对,我觉得笔冢主人的那道封印,仍旧还有效果,所以这天人笔活动范围有限,只要咱们在殿外,它便奈何不了。”说完他把天人笔笔头半墨半白的异象说给朱熹听。朱熹为难道:“可我们在殿外,虽然它无奈我何,我们亦无法闯进去。”

陆游双臂交拢,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从容道:“这好办,让我进殿去试探它一番便是。”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知道这一去绝对是凶险无比。朱熹闻言一惊,把他扯住,沉声道:“你可不要轻敌,那可是董仲舒董夫子,不是我们所能抗衡的。”他自幼向学,把这些大儒先贤奉若神明,如今亲见,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