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二十三章 武陵桃花笑杀人(第3/7页)

这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闭关不出,不能亲身恭迎,只能权借桃木为身,略备薄酒,还请晦庵先生见谅。”

朱熹仔细端详这笔冢主人的桃树化身,长眉细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些树皮纹理,表情神态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不禁暗暗称奇。笔冢主人声音一起,这化身的嘴唇就随之嚅动,倒也似它在讲话一般。那个小童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那半空中悬浮的笔灵们嗡嗡作响,这才想到那些笔灵仍旧还连着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输送着力量。

陆游见他这副发怔的表情,嘿嘿一笑,连说带比画道:“你当时在船里忽然晕倒,可把老夫给吓得三魂出窍,啧啧。好在那时候离桃花源已经不远,我一路狂奔,用坏了三四个笔童,这才赶到笔冢。”

“多谢陆兄。”朱熹拱手称谢,陆游“哧”了一声,不屑道,“我有什么好谢,要谢就谢笔冢主人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笔冢主人实体,只得隔空一拜。笔冢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于我笔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庙之事,我已听陆游说了。若非你仗义出手,那几支笔和陆游这个冒失鬼,都难免会被吞噬。先生为我笔冢受伤,我拼力救治,那是分内之事。”

陆游插嘴道:“你调教的那两家好后人,要么贪生怕死,要么愣头愣脑,可拖累了我们不少,白白糟践了这许多好笔。”他随手一挥,把从戎、凌云、麟角和常侍四笔扔给笔冢主人。笔冢主人略一招手,它们便消失了。

笔冢主人略带痛惜道:“这凌云和麟角怎么伤得如此之重……咦,连从戎都没什么生气了。没几百年时间,只怕是恢复不过来。”陆游道:“哼,还不是你所托非人!”

笔冢主人淡淡道:“看来当初我把凌云赐给韦家,麟角赐给诸葛家,是个错误,也许交换一下,会好很多。”他说完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见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来访,可没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全怪我御下无方,以致有此横祸。”陆游撇撇嘴,冷哼了一声,拽着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吓得朝后躲了躲,陆游大眼一瞪:“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你这娃娃哪里来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小童嗫嚅半天,不敢出声。笔冢主人道:“别欺负小孩子了。”随即让朱熹伸出右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颔首道:“现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刚被送来的时候,灵力损耗过巨,又失去了本源,无可补充,以致真气不继。再晚来几个时辰,整个肉身的生气都会被耗尽。”

“失去了本源?难道说,他的紫阳笔没了?”陆游惊道,他也是第一次听笔冢主人说起。一转头,他看到朱熹那花白两鬓,便明白了几分,心中一阵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来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笔冢主人吩咐小童给三人都斟满一杯桃花酒,继续道:“好在你是纯儒之体,意志精湛。我便召来这几支儒笔,与你直接灌输灵台。”他手指一并,那几支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灵纷纷飞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这几支笔灵,炼自马融、徐遵明、孔颖达、韩愈等人,俱是历代大儒,与你的体质颇有相似之处,不会产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经身具众家之长,儒气充沛,就算笔灵已失,性命应是无碍了。”

朱熹闻言,凛然离座整冠,对每一支笔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头,一丝不苟。

笔冢主人讶道:“晦庵先生为何先执弟子礼,又行奠丧之礼?”朱熹正色道:“这几位先师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读,深受教诲,这次又得他们倾力相救,侥幸活下来,自然须执弟子礼致谢。可我看到这些先贤的灵魂,不散于万物,却被禁锢在笔灵之中,如辕马耕牛一样受人驱使,沦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礼,以致哀悼感伤之情。”

笔冢主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道:“晦庵先生真是个直爽人。”然后斜眼看了眼陆游,戏谑道:“老陆,你平日自命潇洒直率,怎么如今却拘束起来,还不及晦庵先生?”陆游瞪大眼睛道:“我哪里拘束了?”笔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开,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陆游被笔冢主人说破,面色一红,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气哼哼地干了一杯。笔冢主人转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规规矩矩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咙,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地舒坦。这时,那几支笔灵飞入童子身体内,隐没不见。

笔冢主人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笔灵的存在有何意义,这问题见仁见智。不瞒晦庵先生说,自我从秦末炼笔开始,就一直有所争议。我所炼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觉得肉体虽灭,笔灵却可存续千年,不失为长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愿,但也不抗拒,觉得无可无不可;有些人却如先生想的一样,视笔灵为囚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收入笔冢。”

朱熹眉头一扬,对笔冢主人的开诚布公觉得有些意外。笔冢主人停顿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时节,曾经有一位诗仙,我本已得了他首肯,把他的才情炼成了笔灵。可那笔灵却是天生不羁,炼成之后便直接挣脱了我的束缚,消失于天际。我还从未见过如它一样对自由如此执着的笔灵。”

陆游猛拍大腿:“那可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情了,多么优秀的一支笔灵哪!你每次一提起来我都难受。”两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干了一杯。笔冢主人又道:“还有唐婉那支,就算被炼成了笔灵,仍是幽怨冲天。”陆游神色一黯,低声道:“我本是想可以时时见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还不如放她解脱。”

朱熹没想到一贯豪放的陆游还有这么一段情事,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着酒壶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朱熹摆摆手道:“去给他们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笔冢主人那边。等到另外两个人又喝了两杯,朱熹方才慢慢问道:“笔冢之事,董夫子又是什么想法?难道他甘心化身为笔奴,供人驱使吗?我想尊驾当年炼天人笔的时候,一定与他有过交流。”

两个人听到董仲舒这人,都停住了手中的酒。他们都知道,以朱熹的性子,早晚会问到这个问题。

“哦……天人笔啊!”笔冢主人双眼流露一种异样的神色,尽管只是桃树化身,可这化身的表情可谓丰富至极,“……那可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天人笔与我笔冢渊源极深,你可愿意从头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