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受骗联排式住宅

这栋房子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从下到上都在腐烂,仿佛大地正在把它回收。门廊摇摇欲坠,蓝色的外墙上全是斑斑驳驳的水渍。无人管理的花圃杂草丛生,里面还长出不少蘑菇。但如果只看上半部,房子还算可以。门廊是木质结构的,用木质栏杆隔开。两侧各有一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联排式住宅:一栋房子,两边一模一样,可以分别卖给不同的买家或租给不同的房客。

房子坐落在一条小道旁边,周围的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大部分为单层,面积都不大。住在这里的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也许只是一些温饱不成问题的普通人家,米莉安心想,他们挣的钱刚刚够花。度假大概就是到湖边钓钓鱼。车子嘛,只能买别人淘汰的二手车。

即便如此,也比许多人的日子要好过些,她这样觉得。

米莉安和格罗斯基下车走向门廊。一只蜈蚣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腿脚从她面前蜿蜒爬过。

她走上台阶,敲了敲防蚊纱门。纱门在几乎和它分家的门框里瑟瑟发抖。格罗斯基瞥了她一眼。“早跟你说过这里没人。马克·戴利一个人生活。”

“嗯,我只是确定一下。”

“确定什么?”

“因为我们要到后面——”她打算说拿砖头砸窗户,可这时,隔壁的门突然打开了。米莉安差点吓尿。“我×!”

一个女人伸出脑袋。年龄不小,但也不算老,也许有小50岁。她的头发好似用扫帚毛编的头盔,直接扣在一张布满雀斑的脸上。她的两眼眯成一条缝,噘着嘴巴。

“干啥?”女人问。

“女士。”格罗斯基说道,但米莉安马上打断了他。

“我们是警察。”

女人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好像被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你们看着可不像警察。”她顿了顿,“不过他倒有点像。警察已经来过一次了,该干的也都干过了。”

“他们干了什么?”米莉安问。

“能干什么?到处看看嘛,还问了些问题。”

“我们不是一般的警察。”米莉安说。她用一个“我就要这么干”的眼神回答了格罗斯基“别这么干”的眼神,“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格罗斯基和布莱克。显然他是格罗斯基。你相信我是他的搭档吗?呃,算了。格罗斯基是货真价实的调查局探员,我嘛,算是顾问。”

“顾问?”女人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它是一串乱码,或者她听不懂的外国话。

“对。”

“那好吧。你们想进他家?”

格罗斯基说:“女士,我不知道它——”

“没错,”米莉安又一次打断他,“我们想进去。”

“等等,我去拿钥匙。”

女人消失在门后。格罗斯基嘟囔说:“你会害死我的。”

“你反正已经被开除了,我还能害你到哪儿去啊?”

“害我被人起诉,被逮捕。”

“咳,别担心,这种事儿我干得多了。”

“是,可结果呢,你——”

这时那女人又出来了,就像乌龟从壳里伸出脑袋。她的背有点驼,走路慢慢吞吞,虽然夏季的炎热已经渐渐消退,但她仍然穿着一件破旧的T恤衫。

女人费力地走下自家台阶,绕过栏杆,又爬上这边的台阶,感觉像经历了一次长征。米莉安真想摸摸她的扫把头,看看她会怎么个死法。她想应该是最没意思的死法吧——和她的脚步一样缓慢的死。窥视死亡的欲望无比强烈,仿佛有股力量在左右着她的手,感觉皮肤上有万千小虫在蠕动、叮咬。米莉安拼命克制着,现在不是时候,她提醒自己。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你是房东吧?”

“嗯嗯。”女人回答。只是她的口音听起来更像“哎哎”。“对,房子是我租给马克的。”接着她又如数家珍般说起了以前的房客(尽管他们谁也没问),什么皮特啦(不对,是彼得),还有之前一对儿好脾气的危地马拉夫妇,再往前还有这个男的那个女的,哦,接着就是她决定把房子分成两个单元,她儿子说这能给她带来额外的收入,因为她失去了在巨鹰公司的工作,况且儿子离开之后,她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她儿子比利后来死在了阿富汗,从此她就成了孤家寡人,因为孩子他爹在比利出生六个月时就抛弃了他们母子。

讲完这一通故事,她终于用钥匙打开了门。米莉安讨厌这个女人,但又禁不住可怜她。也许正是因为可怜她,所以才让米莉安感到愤恨吧。她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些矛盾念头让她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烂人。当然,这他妈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对吧?“我叫黛比。”女人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受伤的小动物发出的惨叫。

他们前后脚进了屋。

马克这边的公寓和他的小木屋一样局促得可怜,屋里一水儿的宜家家具。宜家家具,米莉安心想,大学生和离婚党的最爱。

“马克的事真遗憾,”黛比咬着牙说,“什么人会对他干出这种事啊?”

“警察们仔细搜查过吗?”格罗斯基问。

“没,”黛比摆摆手说,“他们没待多久,基本上进来就出去了,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就完事儿了。马克话不多,人也不错。我知道他有家庭矛盾,可那是他们的家事,究竟怪谁,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凡事有果必有因。”

真是讽刺,米莉安心想。黛比的意思是,虽然马克打老婆,但也许是他老婆活该。接着马克被人捅死,她倒觉得惋惜起来。米莉安很想当面打一下这女人的脸,她想告诉她,也许马克同样活该被人捅死,他不该打女人的,但她及时拉住了缰绳。

她暗暗记下这一刻,并视之为个人的成长。嘿,我真棒。

格罗斯基问他们能不能四处看看,黛比欣然同意。于是他们在屋里参观起来,他们摸摸这里,瞧瞧那里。可屋里实在没有多少东西可供他们侦查,储藏室里只有少许容易腐败的食物,冰箱几乎是空的。(“我清理过,我不希望下一个租客来租房子时发现冰箱里臭烘烘的。”黛比解释说。)这是个两居单元。其中一间是卧室,没什么特别的,床底下也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抽屉里除了衣服,也没别的。另一间是个办公室,摆着一张玻璃面的小桌子,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桌旁有台跑步机(和许多人一样,用来挂衣服)。

米莉安小心翼翼地掀开笔记本电脑,毫不掩饰一脸的嫌恶,仿佛她在处理一条塞满医疗废物的破内裤。她发现自己不得不使用电脑的时候越来越多,而每一次她都懊恼不已。因为电脑实在太麻烦,太让人着急了。她希望有朝一日科技能够发达到只要你按下一个按钮,然后对着麦克风说出你的意图,电脑就能不折不扣地满足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