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天边星子闪烁,夜色正浓。

栎阳城外寒风萧瑟滴水成冰,山间更是哈口气儿都能冻出冰碴子来,村落不远处的山洞旁,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守着火堆,照看着上面的药罐哭的脸都花了。

他有错……他就不该耳根子软听了公子的话跟着跑出来……

如果出来时就告知君上,公子肯定会被拦下,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

秦国缺医少药,国都连个像样的传舍都没有,要不是他们出来时带了不少药材,现在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有罪,公子闹脾气他跟着起什么哄啊?

山洞里面,和他年岁相近的半大少年裹着被子靠在石壁上低声咳着,精致的小脸儿烧的绯红,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显得狼狈异常。

月黑风高,很少有人会在这种时候露宿野外,然而这主仆二人却在山洞里住了好些天,眼看着马上就到下雪的时候了,山里经常有寻找食物的野兽出没,他们到现在都没遇到也是难得。

不多时,外面煎药的少年将药端进来,一边哽咽一边说道,“当初就不该离家出走,现在可好,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甲怎么和君上交代啊?”

卫霁被耳边的哭声吵的头疼,只是他烧的脑袋昏沉,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别哭了……”

“我……我忍不住……”小甲抽抽噎噎的回道,手上动作却是极稳,没有洒出一点药汁。

尚在病中的半大少年费力的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忍住干呕的欲望的将药喝下去,待身体有了些力气才哑着嗓子让他停下来休息。

“我去把火堆挪过来,公子快睡吧。”小甲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抹了把眼泪去外面将柴火搬进来些,然后靠着干草凑活着过夜。

秦国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要是没有柴火只怕得冻死在外面,好在现在还没开始下雪,不然可能真要死在这儿了。

他可怜的公子,要是在卫国现在肯定能睡在暖和的塌上,而不是在冷冰冰的山洞里过夜,都是他没本事不能将人劝住,万一真出事儿了他死一万次也不够抵罪。

君上保佑,让公子快些好起来吧。

火堆离的近了,暖融融的烟火气儿将山洞中的寒意驱散了些,卫霁轻声叹了一口气,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放弃让小甲和他一起裹着被子休息的念头了。

说不过来就是不过来,就算在外面冻死也绝对不会去盖主子的被子。

执拗,卫人从上到下一贯的执拗,国君如此,公子如此,就连国人也是如此,若非这主仆二人如出一辙的执拗,他也不会阴差阳错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睁开眼睛。

他是卫霁,又不单纯是卫霁。

在列国纷争群雄四起的战国时代,卫国存在并不怎么显眼。

地盘小国力弱,从周时的诸侯之长世代方伯,到春秋时期被周边大国侵伐甚至被狄夷灭国,卫国的地位是江河日下刹不住脚,即便后来靠女婿重新建了起来,国家也因此一蹶不振,再没有振作起来的迹象。

现如今山东六国争雄称霸,卫国沦为三晋附庸只能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听上去很是艰难,但卫国境内却并没有兵荒马乱饿殍遍野,甚至比其他大国都要繁华几分。

几百年的征战下来他们已经被打怕了,曾经装备精良都被打的爬不起来,现在好不容易从灭国大难中缓过气儿来,就更没有心思去打仗了。

挨打就挨打,报复是绝对不可能报复的,反正打也打不过,还将白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所以后来登基的几代卫公就算斗的再厉害也只是内斗,朝堂上下对外的态度坚决一致,不打仗,不征兵,敞开大门过日子。

地盘大有什么用,守不住也是白搭。

你夺我一座城我割你一片地,今天抢了明天又被抢回去,除了耗费兵力粮草最后什么也没得到,有意思吗?

打打杀杀有失斯文,努力将卫国发展成天底下最舒服的国家才是正事儿。

山洞中火光闪烁,偶尔还有柴火烧着时发出的噼啪声,卫霁抬眼看着昏暗的石壁,眸中带了几分不符合现在年纪的深沉。

卫公子霁,当今卫公幼弟,在帝丘锦衣玉食长大的懵懂少年,便是他如今的身份。

按理说,以公子霁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秦国这般苦寒的地方,在富足的卫人眼中,或者说在中原诸国眼中,秦国就是不开化的蛮夷,和知书达理的他们完全没法相处,可是再不符合常理,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倒霉孩子因为和兄长赌气,带了个随从就离家出走,别的地方都不去,就朝最穷最苦的秦国跑,也不知道是折腾别人还是折腾自己,结果一场高烧把自己给烧没了,最后便宜了他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两分记忆交织在一起,仿佛昨天还在师父师兄师姐们说话,今天就和兄长闹脾气不肯吃饭了。

唔……也许他本来就是公子霁,不然怎么会对那些记忆接受的如此容易?

别问一国公子为什么只带了个随从就能离开王宫,卫国几百年来不打仗不征兵,连劳役也比其他国家轻得多。

在其他国家,就算偏远的小城池也都有相应的城防戒备,偏偏在卫国,不说偏远小城,连国都帝丘的城防军也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帮着胥吏下乡收税就再没其他事情要做了。

卫国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帝丘更是背靠濮水连接黄河,道路四通八达一年四季都是商贾云集,繁华丝毫不输齐魏等大国的国都。

城门守卫懒懒散散,城中每日来往的人又极多,如此这般,跑不出来才是奇怪。

公子霁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出过远门,他卫霁一样没有出过远门,不过他自小在秦岭深山中长大,对他来说,如今不是客居他乡而是回家,只是其中隔了千百年的时间而已。

燃起的火焰在黑暗中格外令人安心,小甲很快睡熟了过去,卫霁放轻了动作换了个姿势,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夜色渐渐散去,天边泛起鱼肚白,今天难得是个清朗的好天气,简陋的山洞里面,面色苍白的半大少年坐起身来,刚张嘴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还好烧退下去了,再这么病下去他可就真撑不住了。

小甲将熄灭的火堆重新点燃,从不远处的溪流里凿出一块冰来烧水,听见动静后赶紧跑过来,看他们家主子咳的难受没忍住又抹起了眼泪,“公子,你可千万要好起来,不然小甲也不活了。”

“说什么胡话,活着不好吗?”少年人哑着嗓子开口,眉眼间带着几分憔悴,浑身却透露出一种清雅宁静的感觉,在昏暗的山洞中更是仿若有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一直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