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034

纲吉猝不及防想起在某个蝉鸣的下午, 自己曾经问过妈妈一个问题。

在记忆中出现的女性半个身体都被日光笼罩, 他躺在母亲的膝上，有些困倦，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

属于母亲的一缕长发垂落下来, 他伸出手, 去抓住了那缕头发。

“妈妈在难过吗？”年幼的、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的纲吉懵懂无知地问。

女性仓促地擦了擦脸, 却没有回避，将面上不知不觉落下的泪水擦拭后点了点头。

“啊呀, 一不小心就让纲吉发现啦。”她的声音温柔极了, “妈妈很难过哦。”

纲吉疑惑的眨了眨眼，睁大眼睛看着母亲。

“妈妈为什么难过呢？”他问，拽着那长长的头发。

沢田奈奈抚摸着他的头发，回答他：“因为妈妈的兄长去世了。”

纲吉问：“什么是去世呢？”

沢田奈奈回答他：“一个人离开世间, 我们就说他去世了。”

“那妈妈为什么难过呢？”

“因为一个人一旦去世的话, 那他就是被这一整个世界都抛弃, 只能一个人独自走在去往彼端的道路——只要一想到这一点, 妈妈就太难过啦。”

纲吉想了想, 端着小脸点了点头。

“那这确实是一件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情, ”他掰着手指说道，“纲吉一个人从学校回家、身边没有妈妈也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也会觉得很难过很难过的。”

他用了两个很难过来表达自己确实也是难过的，而后就着这个姿势爬起来，趴在母亲的腿上，伪装成一个乖巧又安静的团子。

“但是, 纲吉是不会让妈妈一个人[去世]的。”团子仰着脑袋，稚气又认真地说道，“不论如何，纲吉都会陪在妈妈身边的。”

这话后沢田奈奈那份哭笑不得又感动的心情暂且不论，在看到恩奇都的手垂下，听到他同吉尔伽美什的这些话的时候，纲吉脑中一闪而过的就是当初同母亲的对话。

恩奇都也要一个人离开了吗？

冥界的道路纲吉已经走过了啦。是阴冷的、漆黑的、又看不到尽头的道路。

纲吉不想让恩奇都独自踏上这个旅程。

所以他难得地任性了起来。

在此前已经说过了，在此世，[沢田纲吉]即为[乌鲁克]的化身。

只要在属于乌鲁克的这片土地上，一切生灵都听从他的召唤亦听从他的教训。

因此此时此刻，可以说是被整个乌鲁克的生灵宠爱着的乌鲁克的化身刚刚意动，乌鲁克中的生灵们便感知到了那样一股蛮横而不让人讨厌的精神力。

其中影响最深的或许是不远处的王也说不定。

只见原本因为友人而一脸沉郁的吉尔伽美什面容都突然卡住，他怀抱着恩奇都，明明方才正因为恩奇都之死而陷入混沌，却被脑海中的声音骤然击醒。

[恩奇都]

[恩奇都]

[恩奇都恩奇都恩奇都……

停留下来吧。]

吉尔伽美什怀抱住恩奇都，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纲吉也正看向同一个方向。

空中依旧是那样一股阴云密布的情景，而在阴云之下，装载着[恩奇都]这一灵魂的容器之上正不断悬浮着无数的金光。纲吉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但隐隐约约地，能够知道这或许是能够保留住恩奇都的灵魂的东西。

说起来，[恩奇都]原本就是神制造来锁住吉尔伽美什的兵器，一开始并不拥有神智，更遑论说灵魂。

但或许也是出乎神明们意料的，[恩奇都]拥有了神智。

但拥有神智的锁反而不好使用起来。

原本，制造恩奇都的目的就是为了锁住身为[天之楔]的吉尔伽美什，而使后者成为神灵统治人类的趁手工具。

但没想到丢出去的包子自己长了肉，进了吉尔伽美什的嘴就吐不出来，甚至于一同挑衅属于神明的权威。

伊什塔尔自然是因由，但也不过是导火线而已。

向来被神明宠爱的女神的撒娇固然有用，更多的却是神明们看到了如若再不施以警告的话，或许会真正被吉尔伽美什或者其他人类从神座上拉下的未来。

这是……决不允许的事情。

因此在伊什塔尔施放天之公牛被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打败之后，神们用漫无边际的海水包围了乌鲁克，再以神罚的名义收回兵器。

泥土的身躯自然不足为道，真正要摧毁的，是本就不应产生的名为[恩奇都]的灵魂。

而目的自然也不是摧毁恩奇都，而是借此警示吉尔伽美什。

这无论如何，都是足以令人愤怒的高高在上的行为。

但这一切纲吉都并不知晓。

因此被宠爱着的乌鲁克的化身，心中的愿望竟意外单纯的集中在留下恩奇都上。

而人的灵魂或许十分复杂，但在神制作的兵器身上，就显得极为简单。

——生命力罢了。

而对于一方土地而言、对于几乎是这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最为丰饶的土地而言，集一方土地去填补一个身躯的生命力，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在纲吉那强烈的愿望下，乌鲁克的生灵们纷纷行动了起来。

属于恩奇都的生命力的金色光点在不断缓缓上浮，在他的身体接触着地面的部分，驳杂的、但同样具有勃勃生机的力量不断涌入他的身体当中，微妙地同溢散的部分达成微妙的平衡。

过了不知多久，漂浮在恩奇都身体上的金色光芒渐渐散去，乌云拨开，海潮褪去，数日未见的日光终于再度俯身光临这片土地。

但没有人因为久违的日光而露出笑容。相反的，或许正是因为预料到发生了什么，即使是最乐观的臣民，也无法露出笑容。

迎接纲吉与吉尔伽美什的是西杜丽。

带着半面面罩的女性面露担忧之色，却在接触到王的眼神那一刻领会了什么。

她作出悲痛的模样为王开辟道路，将纲吉与吉尔伽美什送入早已安排好的寝殿，以王过于悲伤的名义挥退所有人。

然后她作出忧愁的模样开始主持一应事宜，在夜幕降临、一日过去之时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吉尔伽美什的寝宫。

“进来吧。”

黑发的少女低着头徐徐步入，却没见到想象中王的笑脸，反倒是王也好纲吉也好，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床头，面对面一脸忧愁的模样。

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是“恩奇都”的身体。

那具按照人类形状捏造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完美，但却缺失了呼吸。

西杜丽心下一窒，连上前也变得胆怯气力。

她稳了稳心神，站在距离王不远不近的地方垂下眼。

“王。”

吉尔伽美什这才抬起眼皮，随口招呼了声。

“啊西杜丽，你来了。”

虽说也听不出什么喜怒，但跟在吉尔伽美什身边这么多年，西杜丽还是立刻就捕捉到了吉尔伽美什的情绪，当即放了一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