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二〇〇五年(第2/5页)

佐伊毫不犹豫就接受了我的提议。伯特兰却对这个决定不太满意,觉得女儿离他太远了。但是佐伊相当坚持,她表示自己每隔几个月便会回法国一次,而且伯特兰也可以到美国探望她和宝宝。我告诉伯特兰,一切并非定案,就算搬回美国,也只是短期计划,好让佐伊在这几年之内好好发挥她体内的美国血统,也可以让我重拾前进的力量,开始新生活。伯特兰和艾米莉已经公开地成双入对,艾米莉的孩子即将成年,也已经离家和他们的父亲同住。伯特兰是否期待展开新生活——没有子女负担,不管是自己的还是艾米莉的孩子,不必面对日复一日的责任?也许吧。于是,他终于松口同意,我也开始策划搬迁。

我先在夏拉家住了一阵子,接着她协助我在阿姆斯特丹街和哥伦布街之间的西八十六街找到一处小公寓,我的新家有两间卧房,景观优美,还有门房服务。原来的房客是夏拉的朋友,打算搬到洛杉矶,所以出让公寓。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小家庭或单亲家庭,四处可见婴儿、幼童、推车、脚踏车和摩托车,虽然舒适,但似乎有所欠缺。至于少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在约书亚的大力帮忙下,我也找到了工作,担任热门法国网站的纽约特派员。我在家工作,偶尔需要巴黎的照片,仍然会找班贝尔合作。

佐伊就读的三一中学离家不远,就在几条街之外。“妈,我真没办法和大家打成一片,他们都喊我法国妞。”她的抱怨总是逗我发笑。

纽约客令人着迷,脚步果断,戏谑人生,友善又亲切。邻居搭乘电梯会互道早安,我们刚搬进来时,还有人带着花朵糖果来拜访,门房也是个轻松和善的好人。我早已忘了这种生活方式。我太习惯巴黎人的冷漠,邻人相遇最多不过点个头。

我现在的生活虽然充满刺激,可是我却想念巴黎,这实在讽刺。我想念傍晚每个小时都会闪亮耀眼光芒的埃菲尔铁塔,想念它穿金戴银般地施展魅力。我想念每个月第一个星期三中午施放的演习警报,想念艾德加坚尼街每周六的露天市集,卖蔬菜的小贩总是称呼我“小女士”,不顾我是否是个子最高的女性顾客。我和佐伊有同感,虽然身为美国人,此时却觉得自己是个法国人。

离开巴黎比我想象的来得困难。纽约是个充满活力的大城市,建筑、桥梁林立,交通永远拥挤,路旁孔盖不时冒出白色蒸气,然而这里还没成为我的家。虽然我在纽约结识了新朋友,但是仍然思念巴黎的友人以及越来越亲近的爱德华,他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我。过去霍莉总会批评法国男人大胆“裸视”女人,对此,我早就习以为常。在曼哈顿,只有兴高采烈的公交车司机偶尔出声喊佐伊“哟,瘦女孩!”或叫我“喂,金发美女!”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隐形人,益发想念法国男人的目光。我的生命为何如此空虚?仿佛飓风扫过,深陷无底洞一般。

说起夜晚——

即使有尼尔陪伴,夜晚依然十分凄凉,躺在床上聆听城市的脉动,过去的影像却悄悄爬回了心底,仿佛涌上沙滩的浪头。

莎拉。

她从未离弃我。莎拉彻底改变了我,她的故事、苦难一路随行。我常常觉得自己认识她,打从她的童年、少女时期,一直到她四十岁驾着车,在结冰的新英格兰路上冲向路树。她的面孔清晰可见,细长的绿眼睛、扬首的角度、姿态、双手,以及甚少出现的笑容。我认识她。如果我当时能在路上阻拦,她可能还在人世。

佐伊十分精明,发现了我的举动。

我正在网络上搜寻威廉·雷斯福德的资料。

那个冬日午后,我没发现佐伊已经下了课回到家里。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家门。

“你这样搜寻他的信息已经有多久了?”她的语气像是逮到青少年子女偷吸大麻的家长。

我满脸通红,承认在过去一年当中,一直在定期追踪。

“然后呢?”她环起双手,皱起眉头瞪着我看。

“呃,他好像离开了卢卡。”我坦白说出来。

“嗯。他现在在哪里?”

“回美国了,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再也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于是起身站到窗边,看着阿姆斯特丹街上的车水马龙。

“妈,他在纽约吗?”她的语气稍有和缓。

她走到我后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点点头。我实在没办法告诉她,当我发现威廉人在纽约时,内心有多么激动。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一想到他如今也在这个城市里,我既高兴又讶异。我记得他的父亲是纽约本地人,也许他小时候在纽约居住过。

电话簿上查得到他的名字,他住在西村,距离我的住处只有十五分钟的地铁车程。几个星期以来,我心烦不已,不停自问是否该拨电话给他。上次在巴黎见面以后,他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杳无音信。

过了一阵子,兴奋之情逐渐消退了,我也没有勇气打电话,但是我依然天天想到他,一个人暗自、静静地想。也许哪一天,我会在公园、百货公司,或是餐厅、酒吧里遇见他。他的妻女是否也来了纽约?他为何和我一样,也回到美国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他联系上了吗?”佐伊问。

“没有。”

“你打算和他联系吗?”

“我不知道,佐伊。”

“哦,妈,拜托。”她叹气。

我愤怒地擦掉泪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妈,我敢说他一定知道你人在纽约,一定也上网查过你的动向,知道你做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威廉搜寻“我”的动向,查看“我”的地址。难道佐伊说得没错?他是否知道我也在纽约,就住在上西区?他会不会想起我?如果会,他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妈,你得放手,抛开过去。打个电话给尼尔,多和他出去走走,继续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转身面对佐伊,语气有些刺耳。

“我没办法,佐伊。我必须弄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对他有所帮助。我一定得知道。难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为什么不能有个答案呢?”

正在隔壁房间里午睡的宝宝开始哭闹,我把她吵醒了。佐伊过去将胖嘟嘟的妹妹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