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幕戏

出门时,太阳刚刚落山,余温尚在,穿裙子倒也还能抗住。

如今夜幕低垂,白日升上去的温度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昭夕嫌冷,就把车停在了地科院的宿舍外面。

倒也不好意思开口说是因为冷。

毕竟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但是爱美到穿太少、没法下车,一下车可能就会在寒风中抖腿的地步,讲出来也需要勇气。

昭夕有偶像包袱,这种事当然不会直说。

“你自己回去吧。”她很镇定,“我懒得走。”

没想到被人一眼看穿:“是懒得走,还是冷得没法走?”

“……”

昭夕瞪他,“你烦不烦啊程又年,说你是钢铁直男都侮辱了钢铁。”

程又年不禁莞尔。

“那你也要好好努力。”

昭夕莫名其妙,“努力什么?”

“努力练就钢铁一般的意志,才能在钢铁直男的攻势下,无坚不摧,百折不挠。”

昭夕:“……”

她啧啧称奇地看他半天,才感慨道:“非但个性直如钢铁,这脸皮也够钢铁啊。看来是时候给你换个微信备注了。”

程又年微微一顿,“我的微信备注是?”

“包工头。”她得意地笑了。

程又年一哂,倒的确是她会起的名字。

他又问:“那你打算给我改成——”

“钢铁侠。”昭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外间冷,程又年不指望她会下车散散步,却也没有急着离开。

车停在路口,两人坐在车里说着没营养的话。

倒也乐在其中。

某一刻,昭夕忽然开口问他:“三部电影,你更喜欢哪一部?”

见程又年微微一怔,她别开眼,给了他三个选项:“《木兰》、《江城暮春》和《如风》,更喜欢哪一个?”

她问得很镇定,眼神却没有往他这里瞧上半分。

于是程又年思忖片刻,才说:“你是想问,比起当演员来,转行做导演这个选择,是不是更适合你吧。”

这下轮到朝夕愣住,惊讶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怎么……”

两人对视片刻,她又不自在地挪开眼,嘀咕道:“我早说你会读心术了!”

程又年笑笑,答非所问:“刚才讲过《如风》的由来了,那么,又为什么会拍《江城暮春》?”

昭夕不假思索地说:“想谈谈大家避之不及的话题,比如家暴;和某些强加于人的价值观,比如梦想。”

对上程又年的目光,她顿了顿,解释说。

“初中时,班上曾经有个女孩子,曾经受到家暴困扰。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是个酒鬼,隔三差五就喝得烂醉回到家里,不高兴就动手打人。好多次她来上学时都鼻青脸肿,在学校也沉默寡言,从来都自己一个人待着,不太合群。”

“没有人管她吗?”

“有。邻居同情她,偶尔听见她在家哭喊求救,会报警。”

程又年没说话。

昭夕嘲讽地说:“可是警察来了,就只会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位父亲的台词也是亘古不变——小孩不听话,教育一下。”

“警察只能劝他,打孩子是不对的,教育不能采用暴力的方式。就算她哭着说父亲是酒鬼,常常打她,警察又能干什么呢?”

昭夕抬眼望着他,轻声重复:“面对家暴,警察到底能干什么呢?”

昭夕,你太悲观了——程又年没能说出口。

无数的社会新闻都在重复着这样的故事,茶余饭后,人们对待家庭暴力司空见惯。

也许会在公众平台猛烈抨击这样的行为,口口声声说施暴者不配为人,可键盘之后,隔着电子屏幕,人们说过就忘了,到底无能为力。

昭夕一口气问了很多——

除了警察教育,到底有谁能阻止家庭暴力?

很多人提议把施暴者拘留起来,打一次人拘留一次,迟早会改。

那么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施暴的父亲丢了饭碗,家中的小姑娘又该谁来抚养?

警察吗?

还是发展中国家尚不健全的福利机构?

人们除了同情,除了隔着屏幕口诛笔伐,还能做些什么?

老师同学,社区邻居,劝导无效,心有余而力不足,难道要众筹抚养受害者吗?

就算善良人居多,一个孩子他们帮了,可同样备受煎熬的无数孩子们,他们都能帮吗?

末了,是第二个初衷。

关于所谓的价值。

“当一个曾经的受害者,如今以工程师的身份站在领奖台上,功成名就时,人们期望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昭夕慢慢地,用力地回忆着《江城暮春》里,那位工程师说过的话。

她说:

“人都是健忘的。痛苦的回忆,令人不快的经历,他们总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人人都爱说:没事了,苦尽甘来了,你成功了,不愉快的都留在过去吧。”

“但是很多人并没有办法把它们留在过去。”

“那时候我在想,电影的结尾处,如果我是台下的观众之一,我愿意听到什么。”

“我大概想听工程师说,不管这条路有多辛苦,因为梦想,他始终坚定地爬过了高山,越过了低谷,一往无前。”

这样,故事才显得圆满。

父母才更有励志的材料教育子女用功读书。

社会也就不用背负沉重的压力,直面他们对家暴这件事无能为力的事实。毕竟他们也能理直气壮地说:他最后不是成功了吗?

那么,成为一名出色的工程师,昔日的少年就真的成功了吗?

有谁关心过他是否走出了阴影。

有谁在意过成为工程师到底是不是他的梦想。

是从什么时期起,功名利禄成为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唯一判断标准?

昭夕一口气说了很多,像个热血少年,慷慨激昂到最后,才发觉车里静静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像个女战士一样,发表所谓的自由宣言。

“……”

她面上微红,有些发烫,停下了慷慨陈词。

程又年:“怎么不说了?”

“……”她瞥他一眼,“你不用忍,想笑就笑吧。”

“笑的理由是——?”

“笑我中二,像个愤青一样呗。”

程又年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恰好相反。昭夕,在我看来,你前所未有的闪耀。”

她一怔,忘了说话,车里顿时更加安静了。

先前的面红耳赤大多是因为激动,此刻则是因为——

不知所措。

还有些慌乱。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反问:“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吗?你居然在夸我?”

程又年哑然失笑,半晌才点头:“那你大概要好好适应一下了。”

“适应什么?”

“昭夕,今后我大概会,常常夸你。”

*

昭夕到家时,并不是很记得清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