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园惊梦小佛陀

阮宁家的境况颇是有些复杂。阮宁后奶奶是北京的一家闺秀,当年是战地记者,后来没名没分地跟了阮宁爷爷阮令。阮宁奶奶得乳癌在家乡死了之后,她才被扶正。阮令当时接到妻子死了的电报只托人带来些钱,阮宁爸爸当时只有十三四岁,居然一路摸到了北京,到了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他爹看见这孩子显然也吓了一跳,他走时孩子才三四岁,这会儿也认不出来了,又脏成那副模样,只想着是要饭的,让他夫人端些剩饭。小孩儿一边吃一边哭,吃完最后来了一句:“就这样儿吧,阮令。我在老家,娘省吃俭用也送我读了几年小学,我今天吃了你家的饭,是我没骨气,对不起我娘。她让我来找你,说你也不容易,我瞧着你活得挺好的,还有肉吃,比我活得好,我娘地下有灵估摸着也放心了。我在你家干两天杂活,还了你家这顿饭钱就走。”

这段话阮令在战友面前显摆了半辈子,老爷子这么夸的:“我儿了不得啊,了不得啊,都给老子说臊了,我阮令活这么些岁数,什么时害臊过啊,都是我臊那些老的不要脸小的没成色,他能给我说臊了,我婆娘教得好,教得好!”

阮令的小夫人听一次咬一次后槽牙,憋着劲儿要把自个儿儿子养好。可惜事与愿违,阮令眼里只有长子没有次子。

阮令疼长子疼得跟心肝似的,阮宁爸爸人也爽朗,年轻时候特别招人喜欢,后来读大学喜欢上了贫家姑娘,阮令着实和儿子别扭了一阵,阮宁爸爸无奈,就带着妻子搬了出去,再到后来,阮宁出生,阮令见木已成舟,才慢慢接受现实,但心里始终窝着一口气,待长子大不如前。阮宁再大些,老爷子一颗心又莫名地扑到这小姑娘身上。照老爷子的话就是,妞妞长得像我年轻时候,招人爱。

这话说得得多昧心,阮令长得五大三粗国字脸,阮宁瘦得像个小鸡崽子小小尖下巴。他这是心偏到西伯利亚了。他家小夫人现如今的老太太没少跟亲友哭诉:大儿和妞妞带着迷药生的,专迷这死老头子!老头子疼孩子也没个章法,妞妞五岁之前就没下过地,天天抱着不丢手。我的那俩长得虎头虎脑也没见他摸过几下,这日子没法过了。

阮宁人大方嘴也甜,有什么都给俩哥哥留一份,阮静阮致疼她都来不及,哪会跟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只是偶尔觉得奶奶太唠叨,实在无奈。

阮令生日在正月初十,过年本来就忙,再加上老爷子生日,阮家一到这会儿就鸡飞狗跳,瞧着阮致平常少爷脾气使唤不动,这会儿也是乖乖地拿着钢笔划拉请帖,他仿他爷爷阮令的签字是一绝。小时候背书让家长签字,兄妹俩仿出来精髓了。

阮致抱着一堆请帖写签名,写着写着就想起阮宁了。以前都是阮宁一叠他一叠,兄妹俩小时候都是写着磕着瓜子然后扯些乱七八糟的,一个说我长大要当宇航员去太空,另一个就说我长大要嫁给林林;一个说我长大了要造飞机,另一个就说我长大了要嫁给林林;一个说我要飞遍全球,另一个说我要嫁林林。

阮致摔瓜子了。

林林谁啊。

我们班的林林,最善良最温柔的林林。

阮静在一旁读书,被俩小孩儿逗笑了,抱起阮宁,捏了捏小妹妹的鼻子,问:“你说宋林?宋林跟你同班。”

阮宁把小脑袋塞到少年颈上,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阮静问:“阮致好还是林林好?”

“林林好。”

“爷爷好还是林林好?”

“林林好。”

“那哥哥好还是宋林好?”阮静口中的哥哥指的是自己,阮宁和阮致同岁,从不喊他哥哥。

阮宁软软的小脸在阮静脸上蹭了蹭,回答得很清脆:“当然是哥哥好!”

而今阮致到了大约可以造飞机的年纪,身边却没了阮宁。至于阮静,还是同以前一样,常笑,但少了一些亲切和耐心。家里老老少少依旧每日忙碌,天知道他们为了努力营造家里没少三个人的气氛有多拼命。

可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阮致都替他们累得慌。

他神来一句:“我要给妞妞下帖子。”

他哥也神来一句:“你敢你就尽管试试看这家里谁饶过你。”

阮致不愿看这张虚伪的脸,他鄙夷兄长的虚伪,可是这世界总有些无耻的阴谋家,比如眼前的阮秘书长,想尽办法怂恿推出一个替罪柔弱的羔羊,比如可爱的他,去实现他那个小小微妙的却总也无法实现的渴望。

阮致搁下毛笔,微微一笑:“你啊。”

阮宁比较庆幸,她爷爷过生日的酒店是不要会员卡的,这丫头递了邀请函也就顺利进去了。今年是爷爷七十三岁寿,她们家有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过完不打阴官司。”也就是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老人家的坎儿,过完了就能再活好些寿数。阮宁本来犹豫要不要去,虽则这个帖子看着颇像阮致捣的鬼,他在帖子下方落款处却标注了两个数字:肆贰。

阮宁小时候爱看杂书,她跟阮致专爱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为了好玩,还翻了好久的《梅花易数》,用数字算卦。他们幼时在课堂上经常用白纸写些数字,互相传递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话。老师逮到过一次,拿出纸团,啼笑皆非,上面全是数字。老师也是妙人,咂摸半天,只来了一句——不愧是将门虎孙,家里还祖传着摩斯密码哪。

这次其实也并不例外。肆为震,震雷,贰为兑,兑泽,上雷下泽,卦是什么来着。

阮宁咬着米饭咂摸了好几秒。

泽有雷,妹当归。

归妹。

她知道阮致不会无缘无故地下帖子,阮宁低头琢磨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随后上了电梯,然后电梯未上先开,一个年轻的姑娘,肤白曼立。

宋四。

阮宁小时候与她有数面之缘,皆不欢而散。阮宁不大讲究,宋四又过度讲究,俩小姑娘在家又都是受宠的,谁让谁啊。大人也就尽量不让二人单独碰面。

阮宁记性十分好,宋四右耳有一块小小的嫩红胎记,纵然她长大了变美了,神色形容还是从前的光鲜,她一看便心知肚明。

宋四瞧见眼前不大起眼的姑娘,也是一愣。她隐隐地觉得熟悉,但是又不大敢认,便只是狐疑地瞧了她几眼,二人相安无事地到了宴厅。

宋四今天装扮十分美妙,春季巴黎新上的洋装和一对殷红如红豆的珊瑚镶白钻耳钉,长发吹得细软蓬松,瞧着就可人。

阮静迎过去寒暄,看她一眼,微微愣了。

宋四心知男生都是如此,心里得意,表现上笑得益发温柔:“大哥,阮致在哪儿,我们之前给阮爷爷排了一出戏,准备一会儿生日宴上逗老人家开心。我这会儿得去后面上个妆换件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