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小阮宁和澳门归(第2/3页)

这特么叫什么名儿。

阮奶奶欢喜着抱着小栓,笑道:“阮中国,多俊的名儿。”

小栓啊,你叫我啊奶。

阮爷爷淡淡一笑:“是阮宁。宁静致远的宁。”

她不过女孩,却排在两孙之前。

众人脸色骤变。

小栓懵懵懂懂地从张小栓变成了阮宁,夜里偷偷擦了几回泪,心道这名儿着实不爷们,读了二年级,还如何大杀四方震慑众人。

十月,园子里的孩子们都掀起了骑“好孩子”童车的风潮,阮爷爷给两个小孙孙各买了一辆。阮致学得快,很快就卸了两个辅助轮,小栓骑得歪歪扭扭,最后却还带着一个轮儿,上学时候吭吭哧哧,整个身子还是往辅助轮一边倾,梗着脖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每次带着独轮儿童车迟到,桀骜不驯地罚站在二年一班的门口,是他,是他,还是他。

小栓改名为阮宁,从一年级升上来的老同学依旧喊他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张小栓,没人觉得他不是男人。

事实上,他比一学校的男生都要像男的,比如同桌林迟,林迟一贯被他认定为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娘皮。

二年级开了学,二人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同桌,而宋林和阮致同桌。宋林和阮致小栓三人玩得死铁,小栓那样心眼直脾气坏的,反倒让宋林和阮致这样心眼多的孩子觉得容易把控。

小栓则是雨露匀沾的类型,跟谁都能玩一玩闹一闹,宋林阮致对他推心置腹当成知己并且是唯一的知己,小栓对大家却是一样的感情,好时推心置腹,气时打捶一通,未有谁特殊。这是他没心没肺惯了的缘故。

脑门上写着“我很屌”的儿童的同桌林迟最近有些懵。

他发觉了一件事,这件事令他有些费琢磨。

小家伙有点闷闷的,回家同奶奶说了,奶奶揉着这孩子绒软的脑袋,心想孩子们的岁月倒是真可爱。

“他这样,不叫变态。”林奶奶定性。

林迟叹气:“可他这样好奇怪。明明是……却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

林奶奶微笑:“林林,你很关心他。”

她昵称孙儿林林,从不提及“迟”字。

林迟翻开了英语词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关心他。”

因为他是坏孩子。他出格的举动是禁锢着孩子们,使大家循规蹈矩的学校中,唯一的乐子。

窗外的黄瓜爬满了藤,再不吃,便真要变“黄”瓜了。他小心摘下几枚,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第二天清晨送给了小栓。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这坏小孩咔嚓咔嚓地咬着,感觉才算稍稍还了坏小孩时常给他带点心的馈赠。

莫名想起在乡间参加婚礼时听到的一首俚曲,又觉不对。

他记性一贯太好。

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坛酒。

因韭从你来,故而才舍酒。

明晨厨间韭,明夜烛台酒。

酒浓韭亦浓,铺盖连理红。

十一月时,期中考,小栓数学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不信,直追着数学老师到厕所,在墙边立个小脑袋,傻乎乎问:“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

马老师被他吓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他半个操场,跑完了,小栓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诶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您有没有骗我。

马老师啼笑皆非,直点头:“一百,一百,是一百,这伢子!”

小栓背着书包骑着儿童车晃晃悠悠晃回家,推开门就是一句妈我考了一百!

一转眼,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温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边的书籍,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板寸头的小孩。

两人都静默不语了。

暨秋笑了:“天天念叨着大哥,大哥这不是回来了,怎么还愣着?”

小栓眼圈都红了,许久才跳进少年的怀里,红着眼圈哭着说:“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去那么远干嘛呀,我都不敢坐飞机。我特别怕死可是你怎么都不怕。爸爸说要打仗我还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来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打啦!”

少年抱着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洁的额头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妞妞,不要难过,哥哥回来啦。”

十四岁的阮静从美国留学回来,办好休学手续,刚刚到家。

阮静走时,小栓还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时他还是女孩,回来时竟调换了性别。

小栓心中已渐渐有意识自己是个男孩儿,一时竟再难适应。

阮静说你刚刚进家时说了什么,妞妞。

小栓迷茫地看着哥哥,他想起来初初到老家时的场景。乡下的堂爷爷带着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咔擦便是两剪刀,告诫家中都要说他是男娃,谁说漏了嘴便要挨打。与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着指着他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时常烧得两眼无神,只是卑微地抱着茶缸子吃药,低着头说对不起。从此,他再也没拿自己当过“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饭,男孩如何她也如何。听到“妞妞”时,也再不觉得这样娇宠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毕竟这份娇宠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爷爷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赶着日头过,仿佛只有顽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变得透亮一点,不然,漆黑无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他说:“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一旦扛起一个重担,时间久了,竟像长到了身上。

1999年十二月十九号,距离澳门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不到一日。这天周日,晴朗,无风,红旗特红。

小栓周五时就特严肃地对同桌说:“林迟,周日有晚会,有交接仪式,要到12点,你可别又睡着了。”

林迟同学有点挣扎,他从没在八点半之后睡过,十二点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

他垂着眼皮,爬了爬软发,说:“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说给我听吗?”

小栓犹豫了一下,恶作剧地笑开:我才不说给你听!哈哈哈哈!

天冷了,后门之前被调皮的孩子们抠得坑坑洼洼,时常灌风进来,小栓林迟坐在后门旁边,冻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袄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流鼻子。

小栓早上老忘拿纸巾,林迟倒是会带一些,同桌俩就着他带的这点纸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头红红的,鼻涕挂在人中上,马上滴嘴唇上了,瞧着也是个恶心人,他说,林迟你再借我一点。

林迟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薄片纸递给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叶的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