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你是我的一滴汗(第3/13页)

但当时我的脑子可没这么清醒,做电视虽然不是做电影,好歹也接近我最初的梦想,何况当时湖南卫视已经有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节目,“电视台实习编导”的名头在一个大学生的眼里,远比“中科院院士”要牛得多。我只觉得满腔干劲儿,一个金融专业的学生心中萌生了远大的电视理想。在我第一次走进湖南广电中心大门的时候,脑海里回荡着《问天再借五百年》的旋律,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全中国最牛的电视导演!”

我被柳哥领进了节目组办公室,基本上,看上去,和我们辅导员的办公室也没太大的差别,只不过稍微杂乱一些,墙边拐角堆着花花绿绿的泡沫板和残破道具,最东边是一排铁皮文件柜,柜子顶上有一些奖杯,都落着灰,显然屋里的人也不太在意这些。柳哥把我领到制片人王萍姐跟前,“王萍姐,这是南湖大学的方鹏。”

“哦,见过,一直帮我们组织观众的嘛。”王萍姐很和气地说,“你学什么的?”

“我学金融。”虽然我不太喜欢自己的专业,但说起它的时候,还是很自豪的。

“学金融,专业很好啊,为什么想做电视呢?”

“我喜欢这行。”我很认真地把我怎么想考北电,又怎么被我爸黑掉的故事给王萍姐讲述了一遍,“我在学校也一直做话剧团,我写过很多原创小品,我还是音乐协会的,我还写过歌,我还泡BBS,我在寒潮论坛连载小说,点击量已经好几千了。”

“嗯,不错,小才子嘛。”

“Wherewhere。”

“嗯?”

“哪里哪里。”我在当年,给点儿阳光就嘚瑟。

8

王萍姐把我分给了一个叫徐柯的编导。徐柯,上海籍,来长沙多年,说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和长沙话,两种方言说快了我都听不太懂,我给这个节目组织观众的时候经常看他打电话,没一次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所以在所有编导里,他是给我距离感最大的一位。但有一点我知道,他是一位非常牛的编导,有能力,有想法,做过许多很有影响力的大节目,领导把我分给他,是我的福气。

但对徐柯来说,分给他一个毫无经验的实习生,和福气完全不沾边。徐柯有些洁癖,办公桌向来是自己收拾干净,不像别的编导,可以打发实习生去倒倒垃圾、擦擦桌子。徐柯抓耳挠腮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个给我打发时间的活儿——看观众来信。2003年说来也不算太早,电脑和网络已经比较普及了,但那时候中国的电视观众有很多还是很愿意给电视台栏目组写信的。徐柯给了我一个纸箱子,里面满满当当有好几百封观众来信,这只是半个月的量而已。

观众来信基本没人看,一方面是因为节目组人手不够,另一方面,是这些信绝大多数都没有看的价值。我在看了1000多封观众来信之后,把这些信基本分为三类:

第一类反映社会问题的,谁贪污了,谁腐败了,把这种检举信寄给娱乐节目栏目组,要么是病急乱投医,要么是压根儿没搞清楚状况。这种信,你看个开头就可以直接扔掉,反正没人会管。

第二类是对节目组表达喜爱,或者憎恶的。这种信,看个开头也可以扔掉,因为无论是喜爱或者憎恶,不是“脑残粉”,就是“脑残黑”,从不会提任何实质性的意见。

第三类信,是要转交给徐柯并且在节目组传阅的,这一类信叫作“奇葩”。100封里能出个一两封,属于百里挑一的奇趣文章。比如曾经有位湘西的大叔,写了满满20页的情书给我们的女主持,在信里,他亲切地称那位女主持为“二姨太”,而我台另一位女星,则是他的“正房”。这位湘西大伯用神一般的想象力,描述了这两房老婆之间争风吃醋的细节,并且向“二姨太”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虽然把正房的名分给了别人,但最爱的却仍然是她,希望我们的女主持把心放宽一些,以大局为重……这封信在节目组被争相传阅,那20张劣质信纸都快被揉烂了。

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从一堆信件之中翻出一些可笑的玩意儿,供办公室里的老人儿们乐呵乐呵。这工作毫无意义,但我当时却并不以为然,甚至颇为骄傲,那是一种身份和智力上的优越感,以及因这份职业带来的虚荣感觉。我为了这件一文不值的事情,每天早早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从大学城赶到广电中心,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头椅子上一坐就是八小时。每天回到出租屋,我都是风尘仆仆、身心疲惫,小伊会很贴心地帮我捏捏肩膀,然后听我说今天读到的极品观众来信。我觉得我们就像社会上的小夫妻一样,朝九晚五,过着日子。

9

说说小伊怀孕的事吧。

那是在秋老虎快要过去,天已经差不多凉了的时候。一天晚上,我正独自一个人在“学友”网吧上网,玩着一个叫泡泡堂的无聊游戏,操纵着叫“喜丢丢”的蘑菇小人满世界乱窜。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柯依伊同学带着哭腔的撒娇声:“公啊……我……我有了……”

当时,我正叼着烟卷玩得开心呢,一局没结束,我的心思还不太在电话上,“有什么了?”

“有了……就是有了啊……公啊……”

“怎么了?”

“我怀孕了……”

“啊?”我一张嘴,嘴里叼的半根烟掉在腿上,我赶紧掸掉烟灰,放下鼠标捧着电话,“什么?”

“公啊,我怀孕了……”

“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我挂掉电话,强行退出游戏,埋单出门,喜滋滋地往回赶,心头浮现出三个大字——“喜!当!爹!”

搁在现在,但凡是个心智正常的大学生,估计都不能怀着喜悦的心情去迎接自己女友意外怀孕。可我告诉你,当时我脑子没有进水,干燥得很,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意外怀孕意味着什么。

让我从头说起……对于我们这些20世纪80年代初出生的人来说,男女之间圈圈叉叉那些事,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教过我们。在我们心智初开的时候,我们问我们的父母“我是从哪儿来的”,回答多半都是“捡来的”,这个回答和父母们的文化层次没有任何关系,比如我二叔是一位曾经的文化青年,写过三四十万字的小说,所以他在回答我堂弟方小可这个提问的时候,描述得非常详尽,把他是在哪座桥的哪个桥墩子下面捡的,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虚构了一个穿粗布老棉袄拾荒大嫂的角色,说她可能才是方小可的亲生母亲。结果方小可对自己的来历确信无疑,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自己溜出学校离家出走,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们一家人找了一夜,才在路边把我那已经饥寒交迫的弟弟给捡了回来。为这件事,我那慈祥的二婶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抽了二叔一个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