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请你保佑我(第3/12页)

他说:“不是,就算你变成了大人,也做不到这件事情。”

我说:“那我该怎么办?”

他说:“这没什么,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习惯这件事情了。你会觉得这件事情就像天是蓝色的、太阳是红色的一样自然。”

我摇头:“太阳不是红色的。太阳是白色的。”

他点点头:“那好吧。”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问他:“太阳到了晚上就变成月亮了,你说是不是呀?”

他再一次温暖地笑了,他对我说:“是的。”

在送我回幼儿园的路上,上帝给我买了一支四角钱的奶油雪糕。我很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我跟他说我妈妈从来都不准我吃雪糕,因为她说雪糕很脏。然后上帝就非常诚恳地说:“不要紧,回头我去惩罚她。”

我立刻对他肝胆相照了,我说:“我过四岁生日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吃蛋糕。”

他说:“我就不去了,我很忙。不过你记住,我有礼物给你。”

然后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夕阳里面去了,半路上转过身来跟我挥手,挥了很多次,很多次。夕阳里面是他的轮廓,是他清晰地挥手的样子。可是大人们都兴奋地说,那天有日食。

后来我收到了上帝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弟弟。

4

我的弟弟不是人,是一只玩具小熊。二十年来,他是我最亲的弟弟。我发誓要尽我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他,因为我和他之间,血浓于水。虽然他的身体里没有血,只有棉花——但是这只是细节,可以忽略。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小的时候他们管这叫孩子气,长大了以后他们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了。二十一岁那年,我的弟弟已经很陈旧了,身上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经脱掉。一只耳朵已经被缝过很多次,并且依然摇摇欲坠。但是在我心里,他仍旧是那个四岁那年娇嫩欲滴的弟弟。我当时的男朋友跟我开玩笑说:“如果你不做晚饭的话我就蘸着蛋黄酱吃掉你的这只小熊。”于是我勃然变色。我恶狠狠地告诉他:“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杀掉你。”

接下来发生的,当然是一场战争。其实我能够理解他,因为一只玩具熊受到性命的威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当然是难以接受的。最后他很冷静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无辜的弟弟呆呆地坐在小床上,他不能理解因为他而起的这场纠纷。我把小小的他抱起来,贴在脸上。弟弟,有你冷血的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冷血动物。从小到大,不只一个人这么说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真的以为他们都是对的。

因为我很少被什么东西感动。年龄越大,可以感动我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我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也不是单纯的感动吧,我不知道该怎么概括。你也许没法想象,在十四岁以前,我并不认为我真正见过一个“美女”。我身边当然出现过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女人,但是当别人说起什么人是个“美女”的时候,我最直接的反应往往是略带嘲讽地微微一笑。因为“美女”这个词,首先让我想起来的是两个非常美丽的词汇,“沉鱼落雁”还有“闭月羞花”。我想人世间一定真实存在着这样的风景,一定存在着那样的女子,就像是从两个极尽夸张的形容词里面走下来。但是这样的奇迹,一定不可能是那么容易就能碰到的。所以,美女,这样一个词语,为什么要乱用?

我当然是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可是,这又是奇迹惹的祸。我总是在等待奇迹,等待生活里出现一个可以和文字的幻觉吻合的场景,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只有奇迹才能让我激动,才能让我毫不吝惜地对这个世界发生深刻的情感。一个人在跟集体相处的过程中,总会碰到一些大家心照不宣地发泄共同的感情的时刻。比方说,电影院里大家对着一部滥情片子淌眼泪;毕业典礼上每个人都忘情地拥抱每个人就好像他们真的要生离死别。诸如此类的时候,我总是缺席的。我在角落里看着眼前上演的这些如假包换的悲欢离合,非常地惶恐,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参加这悲欢离合的演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无动于衷,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是个冷血动物。

冷血的同时,我越来越吝啬。有非常非常多的词汇,我都不愿意使用。比如“刻骨铭心”,比如“撕心裂肺”,比如“海枯石烂”,比如“坚如磐石”,当然还有“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我像个守财奴那样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存放着无数的词汇,宁愿它们烂在那里生霉,也固执地不肯使用。所以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写作——让我这样的人去写作就像让葛朗台去血拼一样荒唐。

我想,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把词汇当成瓷器,当成金银财宝那样来珍惜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宁夏。

5

到今天我也依然觉得,宁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多么符合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对奇迹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期盼。可是宁夏和我不同,她从头到尾对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怀疑。她自然是骄傲的,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样,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说可怜兮兮地衡量自己为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样,如同一个卑微的守财奴,一心一意地认为只有奇迹发生的时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挥霍所有的感觉、感情,乃至激动。这些总是困扰我的问题却从来不能困扰宁夏,所以,在很多时候,面对着宁夏,我无数次地清晰地听见两个世界的链条准确无误地契合的声音。宁夏挥金如土地浪费自己的激情跟柔软,这样的挥霍跟“潇洒”这个词重叠得准确无误,就像小时候临字帖那样天衣无缝地重合。所以,宁夏也是个奇迹。

亲爱的宁夏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二岁。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像我们童年时代那般匮乏、单调,以及简单到无欲无求。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形形色色的繁华扑面而来,带着精致、缤纷,以及奢靡的气息。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名叫龙城的城市里,繁华最开始是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种坚韧而无人问津的野草。在我和宁夏相遇的那年,繁华还没能真正动摇这个城市荒凉的根基。相反的,似乎势单力薄,总遭受着这个古老的、灰色的、钢铁的城市一种怪诞的白眼。它真正地耀武扬威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宁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角,浓密的树荫下面她裸露在运动短裤外边的腿就像是洁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苍白、纤丽,就像在放大镜下面看到的雪花。其实她从来不跟着我们上体育课,不过每一节体育课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们一样一本正经地换上运动服,然后矜持地坐在树荫下面,看着我们挥汗如雨。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从来不上体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