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辉岁月

这篇小说是个生日礼物,写给我的朋友宾妮。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光辉岁月》Beyond(词曲:黄家驹)

谷棋最喜欢龙城的秋天,准确地说,是龙城的九月份。窗帘是灰蓝色的,清晨七点半的阳光把那颜色调得明快了些。谷棋很想用力地把窗帘拉开,让天空猝不及防地进屋来,不过还是算了,突然降临的光线会惊扰到志强,这男人会在半睡半醒间嫌恶地拉过被子挡在面前,嘟哝一句“操”。她静悄悄地爬起来,没有一点声响,像空气那样流畅地走到了客厅。幸亏,昨夜入睡之前忘记关上房间的门——所以不必在那“吱呀”一声响动之后不安地回头往床上看一眼了。她知道,跟阳光比起来,声音是没那么容易惊醒他的,但她总是不放心。一天里,其实也只有这么一小会儿,他睡着,她完全清醒,这种清醒给她一点隐约的骄傲。

冰箱里面的光芒也是骄傲的,身为光,能做到像它们那样,自律地把自己框成一个规整的并且带棱角的形状,实属不易。谷棋不知道,她每次打开冰箱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带着笑。她把牛奶的盒子拿出来,那种恰到好处的清冷让她愉快。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她喜欢这句话,她觉得够俏皮。微波炉的门开合的声音像个厚重的箱子,玻璃杯瞬间成了游乐场里的木马,跟着光芒,化腐朽为神奇地旋转。“叮当”一声风铃一般的敲击,游戏结束了。快乐吧?她也不知自己在问谁,不过突然间想了一下,是不是也应该有个小孩子了?想想而已,终归有点怕。

志强起来了,在浴室里吐痰。她把手盖在嘴上,强逼着自己缓缓打完一个突然找上门来的哈欠。谷棋允许自己把头发乱糟糟地绾在脑后,允许自己任由拖鞋在地板上划出漫不经心拖沓的声响,但是她不允许自己肆无忌惮地撕扯自己的脸,面目狰狞地打哈欠。怎么都不允许。就在此时,冲进耳朵里来的,还有一阵惊天动地的水声砸在池子里,她不明白,只是刷个牙而已,但他总能搞得像是呕吐。

“老婆,我去店里了。”他说。

“好。路上当心。”谷棋微笑着点头。应该是微笑过了的,那是她条件反射的习惯。

“帮我看看,我手机在不在洗衣机上面。”他弯下腰系鞋带,“不用了,我找到了。”

“对了。”她装作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明天晚上姑姑过生日,请全家人吃饭,店里要是没什么事,就一起来吧,我下班就直接过去饭店了。”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她看得出,然后她认为自己还是成功地做出了没看出的样子。他打开门的时候说了句:“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到如释重负那么夸张,只不过,确实地,算是了结了一件事。她知道志强不喜欢自己的姑姑,她更不喜欢,唯一的不同是,志强是在娶了她之后才需要忍受姑姑,可她从有记忆起就在忍受了。所以志强是幸运的,忍受一个陌生人比忍受一个亲人容易很多倍。

她是因着姑姑的关系,才进了现在的银行。志强开店的时候,启动的本钱是和姑姑借的。那时候她的父母不大愿意她和志强在一起,无非是因为志强的薪水低。姑姑在一个和了牌,心情非常好的雨夜,风风火火地来到她们家,对她的父母拍着胸脯说:“不就是钱吗?何苦这样为难孩子们。我看志强不错,踏实,人老实,又有吃饭的手艺,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糟蹋好日子的主儿——我就愿意出钱给他开店,就当是为了咱们琪琪,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她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面面相觑的父母,怕是有生以来第一回,从心里觉得姑姑是真正的亲人。刚刚升起来的柔软是被父亲扑灭的。父亲眼睛里全是躲躲闪闪,近乎献媚的羞涩,却依旧像她童年时那般严厉地命令她:“你还不知道谢谢姑姑么?”

于是,姑姑又一次地成了“真理”的代言人,一如既往。婚礼上,姑姑坐在她父母二人中间,理所当然地仰起脸:“志强,你要是对琪琪不好,我找你算账。”说完,自己率先笑了。志强只好跟着笑,笑不下去了,郑重地说:“我敬姑姑。我和琪琪永远都谢谢姑姑。”然后一饮而尽。她在一边看着,一边深切地发现,她眷恋志强。命运把这个男人推到她身边,陪她一起忍受种种没法说清楚讲明白的尴尬和屈辱,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人生的大半意义,只因为她心里涨满了从苍凉里生出来的爱。那种爱的生命力是强大的。

不过外人眼里,她只是面带着淡淡的微笑,和志强一起,喝干了手中的杯子。喉咙一阵辛辣的灼烧搅得她像婴儿那般,短促地闭上眼睛,在睫毛和睫毛碰触的瞬间,那蠢蠢欲动的黑暗里,她听见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叫她“琪琪”。此起彼伏,像是某种鸟类,她知道他们叫的是那个王字旁的“琪”,也就是说,是那个他们熟悉的“谷琪”,而不是“谷棋”。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谷棋”的存在。

“谷琪”是父母取的名字。“谷棋”是她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改的。那时正好赶上需要办身份证的年龄,她和父母顽强地抗争了一周,他们终于把她有效证件上的名字换成了“谷棋”。母亲总是抱怨:“那么怪,谁会拿那个字做人的名字?”想起当时的执着,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十五岁半的小女孩,坚定地认为“琪”这个字一望而知就是属于那些穿梭于她日常生活里,热闹聒噪的女孩子们;可是“围棋”的“棋”是高尚的,黑白两色,静默不语,听说还代表着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智慧。更重要的是,那智慧很典雅。所以她相信,“谷琪”变成了“谷棋”之后,人生必将跟着改变。

三个星期前,她遇见陈浩南。起初她没在意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接过他的身份证,然后习惯性地注视着面前的表格,在“中国银行境内居民因私购汇单”这个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下面,看见了三个工整的字“陈浩南”。她想她应该是盯着这个名字迟疑了一下,搞不好还不由自主地笑了,接着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原本叫陈浩。后来上中学的时候,看了《古惑仔》,就自己改成了陈浩南。”

不过是个无聊并且话痨的客户而已。但是,她还是抬起头,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天下班的时候,她独自站在公车站。傍晚,龙城不像一些更大的城市那么喧嚣和焦躁。黄昏宁静地站在她身后,陪她一起等待着那辆遥远的公车。她突然想到了她终于成为了“谷棋”的那天,她填好了“谷棋”的中考报名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遇见了这样的黄昏。十几年过去了,黄昏一点都没苍老。十五岁的崭新的谷棋走过了她从小长大的街道。冷饮店的老板娘懒洋洋地靠在自家冰柜上,一只拖鞋在台阶下面翻转了过来,她用肥硕的右脚搔着左腿的小腿肚;卖水果的小贩把三轮车支在一摊脏水上面,那摊脏水还在若无其事地继续蔓延着;远处,煎饼店的香味来势汹汹,不客气地笼罩在脏水的气息上面,这样的黄昏是苍蝇们的狂欢节。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谷棋依旧笃定地相信着,一切,终究会和以往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