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我摸了摸冰凉的脸,居然摸到了泪水。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挽救了我,居然是小凉打过来的。

“陈默,我回星城了,你人在哪儿?”电话里,她的声音很焦急。

“我在公司。等等,你不是在出差吗?”

“我请假赶回来了,你现在能陪我回趟老家吗?”

“可以,怎么呢?”

“我外婆过世了。”

我本以为,总有机会能跟小凉一起回南水镇探望她的外婆,那个因为把小松鼠养死了而哭上好几天、身体硬朗得还能每天种菜的八旬老人。可如今,我永远没有机会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然而有些事情如果当下不做,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做了。最终这些错过的事情只能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土壤中,在经年累月的滋养下开出一朵又一朵名为遗憾的花。

小凉的外婆死于一场意外。几天前的南水镇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乱了老房子屋顶上的瓦片,她便借着邻居家的木梯爬上去整理。她确实很矫健,对她而言这种活儿不过是家常便饭。可她小瞧了岁月的力量,在她直起身来伸个腰时,大脑供血不足而陷入短暂眩晕,她从屋顶上滚落下来。邻居发现时,这个躺在血泊中的老人已经奄奄一息,她抓住邻居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告诉小凉,外婆走得很轻松,不要挂念……”

当晚我顾不上跟公司请假,直接去汽车东站跟小凉会合了。她的脸色憔悴成了一张白纸,见到我后她并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告诉我,东站最晚一班车半小时前已经走了。我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把钱包里的几百块钱都塞给了司机,让他连夜开回去。

上车后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慌得有多厉害,还努力镇定地想跟我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了。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平头大叔,他识趣地打开了电台,响起的音乐盖过了小凉的哭声,也冲散了满车厢的忧伤。讽刺的是,正在听的歌是曹格的《爷爷》。

——你牵我走过弯弯的小巷,风吹过落叶的地方。

——你说孩子勇敢的去闯,去看看世界的模样。

——我又踏上弯弯的小巷,今天陪我的是月光。

——我终于懂得时间的重量,你却不在我身旁……

凌晨五点赶回了南水镇,那已经是老人家守灵的最后一晚,小凉独自回家,我在KFC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收到她的短信:我外婆要出葬了,你过来吧。

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天,微风拂面,柳絮纷飞。葬礼很传统,一路上敲锣打鼓,小凉披麻戴孝,抱着相框跟在后面,见到一个出门来送终的乡亲父老,就得跪一次。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抬着棺材在镇上象征性地走了小半圈,最后往山上去。

我远远跟着,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直到傍晚时分,老人家的棺材才被几个年轻人拿着铲子安葬好了。这时原本簇拥在一起的亲戚们都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所有人都把这当做一道非做不可的程序,没人愿意在这座新挖起来的坟墓边过久逗留。只剩下了小凉,她继续跪在坟前,寂静得快要跟漫山遍野的春色融为一体。

我走过去,从身后缓缓抱住了她,她并没有回头,温热的泪水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本以为今年就可以把她接到星城来的。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尝一尝她的厨艺,真的非常棒……”

“别说了。”

“爸妈还没离婚时我就跟她相依为命了。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工作这些年来,每当我感觉自己撑不下去时我就会想到外婆,想着总有一天要让她过好一点的日子,于是再大的委屈也咬牙熬下去了,我总是告诉自己要懂事,要坚强……”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身体像一个慢慢漏气的皮球,“现在一切都不需要了,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陈默,你懂这种感觉吗?终于不需要为了什么而努力了,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我并没在她的话中听出任何轻松。

我很想安慰她,却失去了言语能力。我只能笨拙地慢慢加深拥抱的力度,我试着从她的角度看她所看到的风景,前面是一座简陋的坟墓,新挖出来的黄色泥土散发着清新的草木香味,再远一点,是茂密的松树,像一群无言而肃穆的老人。视线越过山岭,是一座更大更远的山,就那样,一座一座,延绵起伏,没有尽头。

我想起了谢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非常想念她,想念八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星期四夜晚。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摸着我们的头发,一边跟我们讲着她年轻时的故事。那时我们老爱插嘴,问这问那的,而她总会微微一笑,慈爱而纵容的温柔目光轻轻掠过我们的脸,她说:“你们还小,不懂。”

【三】

事情往往会向你所想到的不好的方向发展,只要有这个可能性。知道莫非定律的存在是在我初三那年,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沈聪跟小凉的相继离开、成绩下降、得知自己代替品的身世、跟父亲关系急剧恶化、离家出走……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似乎正因如此,当郭爱卿告诉我她要辞职时,我并没有感到很突然。事实上当她得知雯姐的背叛后不再破口大骂时我就隐约猜到了这种可能,毕竟比起怒骂,沉默才是最彻底的失望。

星城的延绵雨水还未退却,四月份的尾巴上,她递给我一张辞呈表,还努力打起了一个笑脸,“喂,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有像他们一样背叛你,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了。”

“休息可以请几天假的。”我试着挽留。

“不行呀,太累了。这次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她吐了下舌头,“皇上你大好人,就恩准了爱卿吧!”想不到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记得以前办公室里,她可没少给大家带来欢乐。我不免一阵伤感,更多的却是悲凉,终于还是到了这天,剩我一人孤身行走。

“接下来呢,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笑得更开心了,手中突然变出了一张金色喜帖,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郭爱卿女士单身告别会。

“主编,我要结婚了,下星期三。”

“不是吧……”这个消息倒是让我吃惊不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总之,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当然来,先恭喜啦。”

“没什么好恭喜的,就是结个婚而已……”她有些落寞地垂下双眼,“我真没用,不知道能做什么?又害怕自己辞职了会闲着,会胡思乱想,必须找些事情干。想来想去,不如把婚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