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8页)

说起来,冯开岭和邝明达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邝明达出身阳城市区,冯开岭则生于阳城下属的江湖县普通农家,后者比前者年轻三岁。当冯开岭还在发愤苦读,准备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之际,邝明达已经早早在阳城建机厂做了车间主任。此后,冯开岭顺利考入江南师范学院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又分到阳城师专中文系做老师,正在建机厂担任生产副厂长的邝明达,也凭借自己的惊人毅力,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了师专大专文凭的自学考试。期间,冯开岭曾经担任邝明达班上的管理员,负责发放上课通知、寄送考试成绩之类的杂务。也正是在那宝贵的两年时间内,两人熟悉并热络起来。等到冯开岭由师专团委书记调至市委办公室,担任当时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邝明达已经在厂长位置上开始崭露管理才华,并成为阳城企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此时,两人之间多有互动,邝明达的企业不时需要冯开岭的政治声援,冯开岭则需要邝明达企业的经济支持,政企、官商同盟雏形初现。不久之后,市委书记调任省委秘书长,冯开岭随之同行。不到四年时间,秘书长突发脑溢血去世,冯开岭也就从省委办公厅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主动要求返回阳城担任了排名末位的副市长。

作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直到目前为止,冯开岭与邝明达都没有发生过直接的隶属关系。刚从省里回来时,分管农、林、牧、副、渔等农口一块,与邝明达的企业基本不挨边儿;后来做了常务,又是分管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还是和明达集团八杆子打不着。表面上看,邝明达财大气粗今非昔比,眼睛里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两个大佬外,一般的班子成员很少放在眼里。然而,令黄一平始终感觉奇怪的是,偏偏邝明达还就买冯开岭的账,而且不像对待洪书记、丁市长那样摆在脸上应付场面,而是确实从内心里佩服甚至崇敬。当今阳城官场,谁人见了邝明达这样的财主不是满脸堆笑、一嘴好话?即使洪书记、丁市长对他也是恩威并施连哄带骗,而冯开岭却时常对他板着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批评其上从企业管理不严、下至个人生活不太检点等等方面的瑕疵。对此,邝明达从来也都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现出心悦诚服。不过,冯市长私下里也和黄一平多次谈论过邝明达,说:“像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人,完全凭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非常之难得,非常之可贵。”还说:“可千万不能小看邝明达这样的人,他既然能把一个企业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其能力与水平绝不在任何一位局长、县长之下,甚至你就是交给他一座城市,也一样能管理得非常出色。”说实话,冯开岭如此高地评价一个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还不多见。

当然,话也说回来,邝明达虽然为人做事难免张狂一些,但在和冯开岭的私人相处上,总体还算低调,对黄一平这些小兄弟也不错。平时,邝明达和冯开岭的交往,基本保持着朋友这样一种基调,而较少表面的应景,也从不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冯市长吩咐的事情,不论以何种方式出面,一律百分百执行,没有丝毫怨言与折扣。包括黄一平有事相求,也是给足了面子。前两年,黄一平姐夫王大海从棉麻公司财务科长的位置上下了岗,姐姐在电器商城帮人家卖东西收入也有限,房子要更换,孩子要上学,家庭经济一时陷入非常窘迫的境地。黄一平把情况和冯市长说了,冯市长直接吩咐邝明达办理。黄一平原本以为,邝明达即使勉强接受了也只会安排个一般性岗位,每月支付千儿八百的了事。没想到,邝明达不仅马上接受了王大海,而且安排到集团财务部先做出纳,不久又担任了财务总监,拿着比黄一平高几倍的薪水。这一来,姐姐家的经济状况迅速从地下蹦到天上,不到两年就换了大房子,孩子也上的是收费偏贵的私立中学,目前正筹划送出国读书哩。

想到这里,黄一平又感觉有些对不起邝明达,就好像冯市长的迟到不是因为年处长电话,而是因为他这个秘书安排不周。于是,他马上给邝明达手机发去一条安慰性短信:快了,我会马上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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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冯市长与年处长通话结束前大约十几分钟,黄一平正坐在办公桌前摆弄手机,烦躁且焦急地频频朝对门张望,忽然听到走廊东头陆续响起关灯、关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两种轻重、节奏明显不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黄一平一惊,心想糟了,丁松市长和秘书小吉也才下班,说不定会惊扰了冯市长的电话。

丁松市长的办公室在走廊最东边,与冯市长之间隔了一个四十平米大小的会议室,这个会议室除召开市长办公会外,基本上是市长、常务副市长专用。因此,电梯往东这半层,主要是丁、冯二位市长及其秘书的空间。别看丁市长个头不高,身材比小吉矮了半个脑袋还不止,可走起路来却气宇轩昂,有王者风范。他喜欢穿垫了增高底的皮鞋,脚步着地便显得声音厚重,节奏缓慢而有力,就像打击乐队里的架子鼓。而小吉自从跟了丁市长,就只穿平跟软底鞋,原本瘦高挺拔的身材慢慢佝偻下来,走起路来更是一溜无声小碎步,总给人慌不择路的感觉,听着就像西洋乐队里似有若无的沙锤。

黄一平不敢怠慢,赶紧迎着脚步抢先站到走廊上。

丁松走到冯开岭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却又发觉没有开灯,门也关着,就停下来,似乎有推门进去的打算。这时,黄一平就只得再抢先一步,伸手打开面前的走廊灯,很热情地招呼道:“哦,是丁市长!这么晚才下班呀!”

丁松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朝冯开岭那边努努嘴,问:“怎么,还在找什么人谈话?”

黄一平说:“不是的,在打电话。”

看着丁松满脸狐疑,又没有挪动脚步离去的意思,黄一平只好进一步解释说:“好像是朱大姐的电话,商量孩子在国外读书的事情。”

“哦,是这样。夫妻通话搞得这样神秘呀。”丁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着走了。

目送丁市长、小吉进了电梯,黄一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说实话,若是遇到别的什么人,包括那几个在楼层另一边办公的副市长,黄一平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放松的态度。首先,对方不会轻易上来敲门或推门,毕竟常务副和普通副还是有些区别的;其次,若是遇到类似敏感的问题,可以“不知道”三字搪塞过去,最多再附以抱歉一笑。难不成你一个普通副市长,还会刨根问底地查问常务副市长?可是丁松就不同。其人本就性格直率,行事张扬,言谈举止处处不落下风。加之,他是市长,政府一把手,虽然别人进他办公室如果不预约、不敲门,那是一定要遭到冷眼甚至责骂,可他进别人办公室,包括常务副市长冯开岭的在内,往往说进就进,连门都可以不敲。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冯开岭在里面关门闭灯打电话,他完全有资格过问,甚至有权力知道。这就让黄一平大大地为难了。于是,危急关头他只好施以计谋,以智慧尽量阻止丁市长的进一步深究。通常情况下,面对市里的领导,不论这个领导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别的领导,秘书是不应当说谎的,这是规矩也是纪律。黄一平一般比较讨厌别人说谎,自己更加不习惯说谎,因为他觉得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谎言,就什么话都不好谈,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试想,你说了一个谎,接下来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堵塞由此造成的漏洞,这样就会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形成谎言链,不仅诚信的基石因此轰然坍塌,而且未来再多的真话都无法立身、无以为信了。可是,面对丁市长咄咄逼人的提问,黄一平不说谎又能怎么办呢?难道他会告诉丁市长,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那么,丁市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疑问,譬如年处长找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这么久?关门闭灯做什么?最终,黄一平还是要被逼到说谎的路上,因为他懂得有些时候,诚实其实比谎言更可怕、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