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9页)

“所谓命运,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概念。命者,说是由上苍所决定,其实是出自于父母。在你由各自独立的卵子与精子组合成生命胚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你生在哪方水土的何等人家,智商、情商乃至道德、人品、性格之类也大体成型,你无权选择城乡、父母、兄弟姐妹,也无法摆脱遗传基因强加于你的信息密码,这便是命。而运则又不一样。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有的属于必然,有的则事出偶然;或者,你经常会面临纷繁复杂的人生选择,有单项也有多项,有三岔路口也有十字路口;又或者,你在生命的某一时段很顺利,另一时段则很曲折,恰恰你在这些时候做了这样而不是那样的选择……这就是运。命的经线与运的纬线相互穿梭交织,便组成了人的一生,也即命运。就某一个人来说,其命与运也许是一种无序组合,可是将很多人的命运归总起来,分别不同类型作定量与定性分析,便不难发现其中蕴藏的规律。这种规律,有时会写在你的脸形、耳廓、掌纹这些外部特征上,有时则与你出生的年份、日月、时辰密切相关。相面、测字、算卦其实是在解读这些生命的信息与密码,与愚昧并无关系。”

这段文字,是冯开岭于某次无聊会议上,坐在主席台上一挥而就,曾经交与黄一平抄录下来。其时,大家都看见他在那里奋笔疾书,只以为是在认真记录。黄一平抄录、阅读之后,啧啧称颂之余,曾经建议化名投寄报刊,被冯开岭制止,告诫说:“游戏之言,万勿泄露。”

42

真是说什么见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冯开岭说眼皮跳得厉害的第二天,还真是跳来了一颗灾星。

那天夜里,黄一平正在办公室加班赶写一份材料,忽然接到规划局长于海东的电话,开口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马上相见。

黄一平一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马上问:“什么事这么急?”

“是凤凰小区的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听得出,于海东的喘息声非常粗重,语气相当焦躁。

于是,双方约定,一刻钟后在于海东办公室面谈。

初秋了,风已经有些凉意。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此时已渐渐趋于冷清。昏黄的灯光下,偶或被风吹起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在空中漫舞,又随风被抛到马路上,不时有过往车轮辗过,那碎裂的响声便显得分外孤寂与刺耳。

黄一平坐在出租车里,想起那个凤凰小区的事,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别的地方出事还好说,独独凤凰小区不能出事,否则受到牵连的会是好几个人,从省委组织部的年处长到冯市长,最终肯定也会殃及到他本人的命运。

凤凰小区位于阳城市区东郊,那里原来是交通局下属的水泥制品厂厂区。大约是两年前的春天吧,黄一平陪同冯市长在省城看望年处长,中午在省委小食堂吃饭。分手的时候,年处长好像突然想起,说:“我有个亲戚最近在阳城搞投资,相中一块什么地,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估计有些小麻烦吧。”

“小事一桩,让他直接找我,或者找黄秘书办。你亲戚来阳城投资那是对我们的支持,有麻烦是我们服务不到位嘛。”冯开岭没有任何停顿,立即很轻松地表态道。

“那是那是,这点小事就不要冯市长亲自过问了,让他来找我吧,我会处理得让领导满意。”黄一平接着冯市长的话,赶紧表态。

其实,就在年处长说那件事的时候,细心的黄一平还是敏感地抓住了冯市长眼神里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以及腮部肌肉细微的不规则抽动。他知道,这是冯市长内心暗暗吃惊的表现,只是表面上没有表露出来或者稍纵即逝罢了。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了,当时年处长托付的这件事果然出了问题,黄一平才彻底明白,冯市长当时的惊讶确是有所预见。也许当时冯开岭就已经猜到,年处长那个看似不经意提出的小事,绝对不真是一般的小事,而恰恰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在那样的场合,面对年处长这种特殊的身份,就是有再大的麻烦,他也只能装做轻松的姿态。当然,令冯开岭没想到的是,自己下意识的神态变化,居然让秘书黄一平逮了个正着。

跟在领导身边多年,黄一平也渐渐摸准了一个门道,像年处长这种处于权力核心层的人,为人处事素来深藏不露,表面看上去相当谨慎低调,可不等于他就不懂得利用手中的权力。当今社会,任何职权只有在利用中才能显示出威力,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用方式罢了。这就像同样是食肉动物,豺狼虎豹猫狗蛇鼠的吃相和品位大不相同,有的专挑势均力敌生长于野外的大家伙下手,有的则不拘小鱼小虾青蛙蛤蟆,有的非活蹦乱跳的不吃,还有的却专挑腐烂变质了的残剩之物。身为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又即将提拔为副部长,年处长当然不是那种拣到盘子里都是菜的三流货色。不错,他和你冯开岭是有同学之谊,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关系也如同兄弟一般,可即使是亲兄弟亲父子,除了血缘关系,也还有某种利益上的相互牵扯。平常,年处长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冯开岭经常来省城出差,时常也会带着邝明达、郑小光这样的大款,但年处长从来不让他们请客,而是由他安排在省委食堂吃工作餐。逢年过节,冯开岭免不了会上门拜望,烟酒茶加上阳城土特产品总要带一点,年处长始终把握一个原则——现钞、购物卡、金银首饰之类的重礼不收,同时也会顺便从家里拿些烟、酒、茶之类的物品回赠。另外,在年处长来阳城公干或开会,相遇在一些公开场合,两人尽量不显示亲热状。年处长曾经自我解释:“我这做组织工作的,本身就令人瞩目,自己更加要注意严格要求,低调行事。”在黄一平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只有冯开岭时常求助年处长关照,还从来没有见到年处长有事求过冯市长。因此,一旦年处长有事相托,冯市长当时表情的变化,黄一平并不能准确解读,甚至相当迷惑。之后,当冯市长将年处长所托之事,再转交于他来办理时,黄一平则完全抱着一副竭尽全力的态度。他觉得,帮了年处长的亲戚,既是在为冯市长还一个天大的人情,也是在为冯市长自己的未来作铺垫,没有理由不用足力气。

从省城回来不几天,果然就有一个什么大江房地产公司的陈总找来,说是年处长的亲戚。按照冯市长的吩咐,黄一平以最高规格接待了陈总。原来,陈总相中的那块地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占地大约五十多亩的原水泥制品厂,地处东郊高档社区附近,两年前工厂倒闭后,职工大多由局里内部消化,且无任何搬迁安置任务,不仅市里已经有好几家开发商看中,而且交通局自己也想开发利用。更为棘手的是,那块地当时是工业用地,如果变更成商业用地还需很多麻烦的手续,另外也要付出不菲的费用。事情这样复杂,当然不是黄一平所能够摆平,只好马上报告给冯市长。大概两三天后,根据冯开岭的旨意,黄一平把陈总领到邝明达那儿,商定了一个暗度陈仓式的操作办法——那块地先以明达集团的名义以低价拿下,为了避免动静过大或被别人抢走,不走公开拍卖程序,而是通过内部简易程序象征性交了点费用,做了由工业用地转商业用地的变更手续,直到把整套批文全部交到陈总手上。事后听邝明达悄悄抱怨说:“明达公司为了办这些手续,前后花费了几十万元冤枉钱。”黄一平听了也只好一笑置之,心想你冤枉钱又不花在我身上,有胆子向冯市长、年处长他们发牢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