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这个处理也许只是暂时的,等冯市长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副秘书长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脑子里一片混沌,处理决定上的那些字一个也看不清楚。此时,有一点他很明确,市委党校是事业单位,而市府秘书是公务员性质,两者政治、经济待遇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即便日后还能从市委党校再回到市府,可那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却是一笔污点,会一直放入档案伴随终生,对将来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响。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你这儿了结了,别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副秘书长还在寻找更合适的话劝慰他。

黄一平知道,这个处理决定是省委调查组定下的基调,经过了阳城市纪委、机关党工委等多个部门,肯定也征求了冯市长的意见,甚至得到市委洪书记、丁市长的首肯。凭他的正科级别,自然无需如此麻烦,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则会把该走的过场都走到。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在处理决定上签了名,算是认可这个结果。

事后,黄一平从多个渠道获知,对于自己的问题,冯市长表现出了惊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黄一平向省委调查组承认错误之后,冯开岭第一时间就给省委调查组写了一份书面检查,接着又分别在市委常委会、市府党组会上做了检讨,着重反省自己作为一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在自我严格要求的同时,却没有管好身边的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据说,其痛心疾首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谈过话,黄一平自然就无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随侍冯市长左右。

在等待办理调动手续的那些天里,黄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面前是一仞齐崭崭的断崖与沟壑,把过去和现在齐崭崭断开,而未来则完全深不见底、一片茫然。

黄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独与寂寞,一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往常跟随冯市长的日子,黄一平早晨七点准时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上厕所,每样事情的前后顺序、费时多少全部一丝不乱。八点钟,司机老关准时在楼下摁响三声喇叭,黄一平闻声会在三分钟内下楼、上车,八点二十左右到冯市长家楼下。一般情况下,司机老关在楼下等,黄一平上楼,帮冯市长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时甚至帮助做点洗洗涮涮的家务。机关九点上班,他和冯市长通常提前十分钟进办公室,在冯市长浏览当天报纸的间隙,他梳理当天需要处理的事务、会议材料、待签公文等等,然后等待冯市长吩咐,或者随同外出视察、开会,进入当天的工作时段。冯市长中午有午睡的习惯,一般是在办公室里面的那张小床,或在开会的宾馆、酒店,偶尔也会回家。但是,不论春夏秋冬,黄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冯市长午睡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冯市长上午签发、圈阅过的文件需要送回办公室、机要室,冯市长的批示需要反馈给相关部、委、办、局负责人,经过修改的讲话稿需要交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间外边,帮助冯市长接听手机,防止领导被无端打扰,也防止错过重要电话贻误大事。等到冯市长午睡起来,黄一平又随之进入每天的另一个工作周期。到晚上,其实才是冯市长最为繁忙的时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接待、应酬,常常从一家酒店转到另一家酒店,一个宴席换到另一个宴席,赔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笑话,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黄一平呢,照例拎着两只沉重的公文包,拖着比公文包更为沉重的脚步,小步快跑着跟在冯市长后边,虽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却要空着肚子一杯接一杯帮冯市长代酒。也就在这几年,黄一平的酒量被锻炼出来了,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他,现在可以对着酒瓶干“吹”进去一斤白酒。离开了酒席桌,却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冯市长最兴奋、黄一平最辛苦的时段。伴随着冯市长酒后泉水般喷涌的文思,是黄一平永远写不到尽头的材料与文章。有时,于冯市长不过是一言半语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纵即逝的灵感一现,可到了秘书黄一平这里,则常常化作漫漫彻夜里的苦思冥想。因此,难得有一天赶在半夜十二点之前进到家门,黄一平甚至养成了前半夜睡不着觉的毛病。

现在,突然脱离了那种生活节奏,黄一平感觉很不习惯,很不适应。本来,早晨可以不那么早起,可到了七点,自会准时准点苏醒,再想把眼睛闭上就如同遭罪。白天没事了,空闲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从书橱里找出很多诗歌、散文、小说,又在小区门口的报亭里买回大摞晚报、快报之类,试图用读书看报打发时光。为了增强读书看报的氛围,他还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龙井、巴西咖啡,甚至准备了舒缓、柔和的轻音乐。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决心,也不管环境、气氛营造得多么安静优雅,书报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打开电视机、影碟机也是一样,无论多么生动的画面、剧情都无法进入脑子。后来,他又找来菜谱,买来好多新鲜的菜,希望重拾当年的厨艺。结果,不是把锅烧干了,就是少放了油、盐、味精之类。总之,他已经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脑子里装着的还是平时那些事儿,感觉身边还有一个冯市长,随时会对自己发号施令,而自己也随时需要听从召唤、冲锋陷阵。别的不谈,就说自己那只手机,过去整天响个不停,所有需要找冯市长请示、汇报、吃饭、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过他摸底、通报、预热、沟通,让他感觉不胜其烦,往往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静。那时,办公室里有规定,冯市长也有交代,秘书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着。有时,夜里正和汪若虹亲热,手机忽然就响了,或者即便不响,脑子里也有根弦紧绷着,搞得自己很紧张,汪若虹也兴趣索然、十分恼火。现在手机忽然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不响,他却又不习惯了。手里空着的时候,固然总是不时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生怕有重要来电被错过,有时听到楼上楼下门铃声,或是走在大街上别人手机响,也会神经质地拿出来看一下。夜里,手机放在床头开着不是,关着也不是,后来干脆扔到客厅却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宁,旁边的汪若虹同样无法安睡。

有天夜里,黄一平实在睡不着了,就一个人悄悄披衣下床出去蹓达。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办公楼。看看上边没有灯光,他同门卫打个招呼,说是过来拿样东西,而后悄悄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间,溜进了空寂的办公室。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脑子像放电影一般,尽情回味着在这里几年的点点滴滴,直到泪流满面,外边天色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