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厅长要去安南地区检查工作,把我和丁小槐带去了。这样我知道晏之鹤并没有去汇报什么。到安南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车开到卫生局,我说:“不会没人吧?”大徐说:“有人没人要看是谁来了,你来了那就没人了,今天到半夜都会有人。”到二楼办公室,果然有人,而且是六个人。见了马厅长,殷局长说:“等得我们好苦,厅长!算着您最迟五点钟到的,七点还没到,我们心里都那么紧紧揪着,不敢往坏处想。”丁小槐说:“马厅长在丰源作了一个精彩的演讲,就耽误了。”说着顺势站到马厅长身边,挡住了我。马厅长说:“这是小池。”把我叫上来,“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我把他留在厅里了。”殷局长使劲和我握手,又跟丁小槐握手。丁小槐垂着眼不做声。我想:“马厅长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啊,你以为你想着要压我就真的压着了?”这握手一先一后,说起来不算个屁事,可在这个份上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吃了饭殷局长几个把我们送到神鹿宾馆,反复交待了经理,就走了。马厅长是一个套间,另外两个单间,丁小槐想一个人一间,大徐说:“谁不怕打鼾就跟我一间。”他打鼾是出了名的,有透过墙的力量,每次出来都不敢住马厅长隔壁。丁小槐说:“只怕我也打鼾。”见他这样不肯为别人考虑,我说:“那你们那个打鼾的住在一起,等于听自己打鼾。”丁小槐说:“那还是徐师傅自己一间算了。”大徐走了,丁小槐把小纸箱打开,是一个豆浆机,开始给马厅长磨豆浆,一边说:“马厅长从来不喝豆粉冲的豆浆,口感不行。”丁小槐找地方煮豆浆去了,马厅长洗完澡,到我们门口看了一下,我想着有什么事,就跟了过去。马厅长拿出围棋说:“池大为听说你也会几下子?”我说:“会那么一点。”这时丁小槐端了热豆浆进来,往桌上一放,顺势坐了下去说:“马厅长今天再跟我下一盘指导棋,让三子。”马厅长说:“今天让五子。”丁小槐说:“那我一定要赢一盘,大为看我赢呀。”又说:“我们跟马厅长下棋,那是李鬼碰见了李逵。”下着棋马厅长随口说:“忘记带袜子来换了。”丁小槐说:“我这就去买一双来。”却看着我。我说:“我下去看看?”回来说:“到处都关门了。”这时丁小槐已输了一盘,还要下一盘,我就回房去了。

很晚了丁小槐才回来,端个盆子出去了,好一会儿还没进来。热水瓶里没水了,我端了杯子去打开水,看见丁小槐站在楼道尽头的电水炉边,见了我想挡住什么似的。我一眼看见电水炉上烤着两双袜子,知道他把马厅长的袜子洗了在烤干。我装着没看见,接了水就走了。半天他进来了说:“还没睡?”躺下去摸出一本书来看,我瞥一眼是《围棋初步》。我说:“你还不睡?看什么书?”他说:“就这本书。”把书扬了一下,又问我看什么书。我说:“何梦瑶的《医碥》。”他说:“钻研业务,那好。等你成为当代李时珍,我就有写回忆录的第一手材料了。”我说:“我其实也想学学围棋,学好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马厅长叫我,说:“到外面看看有袜子没有,买两双来,要纯棉的。”一会儿我买来了,马厅长说:“丁小槐吧,他还是好心,昨晚把我的袜子洗了还烤干了,怪不得我起来找不到袜子。我看见有两双袜子烤在那里,是不是把我的和别人的一起洗的?这里的盆子也不能用,脚气病很容易交叉感染的。我有一年穿了宾馆里的拖鞋害上了脚气,天下的药都用尽了,真菌比日本鬼子还顽强些。”我想,丁小槐在一双袜子上动这么多脑筋,他不怕马厅长看小了他?吃早餐时丁小槐低头看马厅长的脚,发现袜子不是自己洗的那一双,脸上很不自在。

上午听殷局长汇报工作,丁小槐似乎是随意地把记录本往我跟前一丢。我看看马厅长又看看记录本,马厅长几乎不察觉地点一点头,我只好拿起笔来作记录。丁小槐神色俨然地听汇报,偶然也问一两个问题。我去看马厅长的神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看来丁小槐真把马厅长摸透了,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可以说上几句,他都了然于心。下午殷局长陪马厅长去了地委,我和丁小槐跟几个副局长谈几个具体事情的细节。巫副局长说:“有几个问题向厅里的同志汇报一下。”我连忙说:“大家讨论。”丁小槐端坐着,一支笔在手中转来转去,却不写什么,点着头“嗯嗯”地示意我作记录。我装着听不懂,他只好算了。谈着话丁小槐不停地打断巫副局长的话,左问右问,拿足了派头。虽然是马厅长留下我们来谈工作,却也并没授权给他来主持,他凭什么摆出这副当仁不让的架势?我想那几个副局长都年龄一把了,面子上怎么下得来?谁知他们连一点别扭的神态也没有,就把丁小槐当做了厅里的领导,恭恭敬敬地,问一句答一句。他们的神态激发了丁小槐的情绪,越发地神采飞扬,思维也居然特别活跃,提的问题也都还在点子上,甚至有几处超水平发挥,使我都吃了一惊,可见他平时还是动了脑筋的。这样一来巫副局长几人越发把他当做了个人物,我偶然插问几句,他们也冲着丁小槐回答。丁小槐兴奋得脸上泛光,一副过足了瘾的样子。我看那神态觉得可笑,这有什么过瘾的?要过瘾你过去吧你!丁小槐越是容光焕发,那几个人就越是神态谦恭,甚至连“丁主任”都叫出来了,丁小槐也不去纠正。我看着他们,心里不住地叹气,我都替他们难为情啊!

晚上去宾馆吃饭,我们到那里去等马厅长,地委童书记也会来。童书记十多年前和马厅长一起援藏两年多。到了宾馆门口,卫生局人事科肖科长迎上来说:“几个包厢都被人订去了。”巫副局长脸一沉说:“上午就交待了的事,还办砸了?童书记会来你知道吗?等会儿你自己去跟殷局长说,让童书记也坐在大厅里。”肖科长说:“我上午就交待了小方,他订了菜,忘记订包厢了。”我说:“换一家也是一样的。”巫副局长说:“只有这家还像个样子,童书记平时请客都在这里。”我说:“坐在大厅里也一样吃。”丁小槐马上说:“大为你的意思是要马厅长坐大厅?”巫副局长说:“肖科长你是不是请他们哪一拨人让一让,就说童书记有客人,童书记。”说着一根手指朝天上一戳一戳的。肖科长进去了,我也跟进去。小方正在一个包厢门口求那些人,里面的人都坐好了,不肯起身。肖科长沉着脸说:“小方你惹出了多大的祸你知道不?童书记会来,等会儿你自己跟童书记讲去。”小方苦着脸,急得要哭。这时丁小槐也过来了,认出小方是大学的同学,赶紧上去握手,小方难堪地笑笑。丁小槐对肖科长说:“还没办好?马厅长他们就要到了。”肖科长盯了小方一眼,不做声。小方说:“里面是市政工程局的张局长。”丁小槐站在门口说:“这个包厢的同志能不能让一下,卫生厅的马厅长从省城来,想接待几个客人。”里面一个人说:“马厅长?不知道。只听说有个牛厅长,拉犁去了。”肖科长说:“是这么回事,地委童书记童渺同志想在这里请几个省里来的客人。”那个人学着他的声调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张局长张晓平同志要在这里请省里的程书记在这里聚一聚。”那个张局长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像咳嗽又像喘粗气,那人马上就不做声了。张局长说:“童书记他真的会来?童书记他?既然童书记他有公事,我们让一让那是应该的。只是等会儿真童书记不来,我们这个假童书记会过来搅棚的。”说着拍一拍那个人的肩。肖科长说:“骗你吗?在安南谁敢冒童书记的名?吃了豹子胆也没这个胆!”市政局的人一时都走了。肖科长说:“我到门口去接人。”就出去了。小方说:“我去看看。”也要走。丁小槐一把拉住他说:“就开餐了走什么走?”小方说:“我还得去幼儿园接女儿呢。”丁小槐说:“都六点多了,接女儿?”小方苦笑一声说:“唉,能跟你们省里的人比?这种场面有我的位子?跑腿的人呢。那时候听你的留在省城就好了。想着家里人都在安南,回来了,错了。”丁小槐说:“等会儿我跟你们肖科长说,让他以后方便方便你。”小方说:“连他自己都是个没位子的人,一桌就你们十个人,算好了的。”丁小槐说:“那我跟殷局长说一说。”小方说:“惭愧,惭愧。没想到今天会碰到老同学,不然我装病也要躲一躲。”挣开丁小槐的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