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4页)

他说:“真的,你随便弄两个菜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只弄两个菜。你先去坐着,不然两个菜都弄不好了。”

朱怀镜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新闻联播》正好报道一个领导干部腐败的案件,名字没听清,只听见说这位倒霉蛋身为领导干部,视党纪国法于不顾,大肆索贿受贿,公然卖官,沉溺女色,生活糜烂……没有听完,朱怀镜就换了频道。这是一档环保节目,介绍美洲神奇的动物世界。他一下子就沉浸其中了。他很喜欢看动物节目,同儿子差不多。看动物节目比看人的节目轻松多了。又想今天舒畅像换了个人,有说有笑,毫无顾忌。他自己也不拘谨,就像回自己家里似的。

只一会儿工夫,舒畅就端菜上来了。一盘腊肉片煎金钱蛋,一碟凉拌竹笋丝,一碗清炒豌豆尖,一罐老姜乌鸡汤。

他搓着手,夸张地咽着口水,说:“舒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特别是这腊肉片煎金钱蛋,我自己做过一回,很好吃。我还以为是我独创的哩!”

舒畅拿出一瓶王朝干红,说:“我这里就没有好酒啊。”

朱怀镜说:“既然是吃家常饭,就得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喝什么酒?我只要哪餐饭不喝酒,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那就吃饭?”舒畅歪着头,望着他,样子很逗人。她便盛了碗饭,双手递给他。

朱怀镜笑道:“真贤惠,差不多举案齐眉了。”

舒畅红了脸,说:“我才没有福气为你举案齐眉哩!”

朱怀镜吐吐舌头,笑了起来。他先尝了一片金钱蛋,比自己做的好吃多了。又尝了一小口鸡汤,也是鲜美异常。他吃饭本来就快,今天菜合口味,兴致又高,一碗饭一眨眼工夫就光了。

舒畅哧哧笑了起来,说:“你吃那么快干吗?”

朱怀镜说:“我斯文不起来,是个粗人。”

他便有意吃慢些,可再怎么慢,也吃得比舒畅快。他吃了三碗饭了,舒畅才吃一碗。他实在吃饱了,却怕舒畅独自吃饭没兴趣,就又盛了一碗。这碗饭慢慢地吃完,舒畅才添第二碗。他使劲儿磨蹭,还是比舒畅先吃完。他想陪着舒畅吃,便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舒畅吃完第二碗饭,就说吃饱了,添了一小碗汤。两人喝着汤,相视而笑。喝完了汤,舒畅低了头说:“见你吃这么多饭,我好开心的。女人嘛,就是喜欢看着男人吃得香。”

朱怀镜突然发现,舒畅今天始终没有叫他朱书记,只是左一个你,右一个你。他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感觉。舒畅收拾好碗筷,出来坐着。一时无话,两人都望着别处。忽听得舒畅低声说:“你也许不想知道我的生活,可我觉得应该同你说说。如果不是他那天到你那里,我也不想说。我和他曾经是地区歌舞团的同事。我是团里的头牌演员,跳芭蕾的。他在团里号称钢琴王子。说实在的,他很有才气,人也长得帅,你见过的。我谈恋爱,大家都说很般配。结婚后,开始还行。慢慢就合不来了。他太自负,却又没有过硬的吃饭本事。我不嫌他没本事,可他并不老老实实过日子,还用他那套花架子去勾引女人。后来,歌舞团解散了,我们调动全家所有关系,替他找了个好单位。梅次地区没什么好单位,物价局就很不错了。他呢?自不量力,辞职办公司……”

朱怀镜说:“能办好公司也不错嘛!”

舒畅叹道:“他能办好公司?他出去几年,没赚一分钱,把家里的老底子掏空了,还欠着一屁股债。他穷得叮当响,身边却没少过女人。他要是有本事养得起女人,也还算他是个男子汉。他是凭着一副好看的皮囊,专门骗女人的钱。有些傻女人甘愿上他的当。他弹一曲钢琴,跳一曲舞,哪怕是说些黄段子,都可能让有些女人上钩。勾引女人已成了他的职业。他已没有廉耻,没有尊严。他已两年多没有进过这个家门了,却又不肯离婚。”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没想到,你看上去快快活活,却是个苦命人。”

舒畅却笑了,说:“这话我不爱听。我起初也难过,后来想通了,就无所谓了。什么苦命不苦命?我不是靠别人活的。他要不争气,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相干。”

朱怀镜不知说什么才好,便换了话题,说:“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脑瓜子灵,手脚也勤,会有出息的。”

舒畅却说:“你也不要对舒天格外开恩,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要紧的是他得自己有本事,你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托你关心,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有个机会,就行了。”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沉默半晌,舒畅笑道:“说点别的吧。到乡下走走,感觉怎么样?”

朱怀镜叹道:“本是去看先进典型的,却看到了农民的苦。这话却又只能私下里说。枣林那地方,历史上只怕很有名的。留下个破败的宗祠,我进去看了看,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可是,正像那里面戏楼上对联说的: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如今却是两晋衣冠都没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更不用说隐逸神仙了。”

不知舒畅是否听明白了,可朱怀镜的情绪分明感染了她。她望着朱怀镜,跟着他叹息。他又说:“我当时读到‘皆付劫灰’四字,真是万念俱灰,无限悲凉。历史和时间太无情了,人实在是太渺小了。记得有回看电视介绍哪个名寺放生池里的乌龟,两千多岁了。我马上就想起了孔子。那乌龟可是和孔子同龄啊。孔子呢?孔陵那个土堆里是否埋着孔子的尸骨还不一定哩。可是那只乌龟,依然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漠然地望着上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这就又想起了下联的话: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天天都是戏局。我想这人生的戏,那两千多岁的老乌龟只怕是没兴趣看的。只有人类自己自编自演,不亦乐乎。可悲可叹又可笑。”

不承想,舒畅听着听着,竟抹起眼泪来了。朱怀镜忙笑道:“你看你看,倒让你伤心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说着说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了。说归说,还得跟着太阳起床,随着月亮睡觉。”

舒畅长叹一声,说:“你说到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人都是懵里懵懂活着,真没几个人去算一算一辈子到底有多少天。可又有几个人能活到三万六千日呢?就算是三万六千日,也是昙花一现。想想你手头三万多块钱吧,水一样的,很快就流掉了。”

说得朱怀镜也背膛冰飕飕的了。“舒畅,人有时倒是懵懂一点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去想的。”他想尽量轻松起来,因想起梅次方言很有意思,就说:“舒畅你怎么讲普通话?其实梅次方言很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