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清早上班没多久,门卫打电话来,说大院门前站了很多人。电话是于先奉接的,他马上报告李济运。李济运叫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先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满腹牢骚地去了。他的牢骚并没有讲出来,李济运却从他背影里看得出。背过身去就变脸的人,李济运见得太多,慢慢就学会了透过背影看脸色。

过了二十几分钟,于先奉回来说:“李主任,都是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只怕有上千人。”

听说是幼儿园学生家长,李济运吓了一大跳,问:“你了解了一下情况吗?”

“看起来又不像要闹事的样子。他们都站在大院门口对面街上,并没有堵大门。还拉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感谢县委、县政府挽救了孩子们的生命!看热闹的人也多,街上黑压压的。”于先奉说。

李济运听着觉得不对头,他打了朱达云电话:“朱主任,大院门口有很多群众,你知道吗?”

朱达云说:“我已同毛云生说了,他们正在了解情况。”

“那好,看是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要到乡下去,忙过去报告了情况,然后说:“刘书记,您今天最好不要出门,老百姓认得您的车。”

“未必敢炸了我的车不成?”刘星明话是这么说,却把包放下了。他刚准备出门,车已在下面等着。

刘星明坐了下来,骂起了粗口:“他妈的怎么就没几天清静的?”

天天有人上访,只是人多人少。人少的信访局处理了,惊动不了刘星明。凡是要上访的,多半是麻烦事。信访局也没办法,无非是和稀泥。有回市信访局戚局长到县里来,毛云生多喝了几杯酒,就口无遮拦了,说:“我总结信访工作方法,就是四个字,一是拖,二是推,三是骗,四是吓。”刘星明听着很没面子,臭骂了毛云生。戚局长却笑着解围,说:“这四个字上不得书,却是信访工作的宝典秘笈。”这一套其实谁都知道,只是明说出来不太好。老百姓到上级机关上访,上面通通都推到下面。下面没能阻止老百姓上访,还得挨上级批评。

毛云生到外头问了问情况,同朱达云一道找李济运碰头。毛云生说:“李主任,大院外面全是幼儿园的学生家长,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还打着横幅歌颂县委、县政府。我们了解了一下,学生家长们提出三条要求,一是严惩投毒凶手宋香云,二是要求给中毒学生经济赔偿,三是……”

毛云生话语支吾,李济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问:“三是要舒瑾负领导责任吧?”

朱达云接了腔,说:“倒没有点舒瑾的名,只是说要追究相关责任人。”

“一回事。我早就劝她辞职,她也正准备辞职哩。”李济运笑笑,替舒瑾护着面子。

朱达云说起漂亮话:“我看也没必要。该负责才负责嘛,得看看情况。”

李济运说:“我们先不说这个吧。我看这事肯定是有预谋的,而且有聪明人指点。他们没有围堵党政机关,只是在对面街上站着,我们在法律上还抓不到人家把柄。”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成千人聚集到大院外面,事先没有闻到一丝风声。也没听舒瑾在家里说过半句。李济运请示刘星明,应召集有关部门紧急开会。教育局和公安局是必须到场的。舒瑾是幼儿园园长,肯定也要来开会。李济运说他自己应该回避,因为舒瑾是他的老婆。他建议肖副县长牵头。刘星明想想也有道理,却又说:“济运,会议你还是参加,事情由可兴同志为主处理。我同明阳同志也参加会议。”

李济运马上吩咐办公室发通知,县领导由于先奉打电话。没过几分钟,于先奉跑到李济运办公室来回话:“李主任,明县长不肯来开会。”

“明县长怎么说?”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明县长说他正在忙。”

李济运说:“好的。明县长确实很忙。”

于先奉出去了,李济运自己打了明阳电话。明阳在电话里发火:“无事找事!这都是自找的!谁找的事,谁去处理!”

李济运等明阳骂完了,才说:“明县长,您要是有空,还是争取参加一下吧。”

明阳也不说是否参加,只把电话挂了。李济运知道明阳发谁的火。明阳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只因信得过他。面对这种信任,李济运似有温暖,更觉害怕。

肖可兴进会场就摇脑袋,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刘星明说:“可兴同志你不要摇脑袋,这事还得由你出面处理。”

肖可兴苦笑道:“我分内的事,责无旁贷。但意见靠大家拿,我做挡车炮吧。我搞创卫天天起早贪黑,老百姓讲我搞打砸抢,他妈的!”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人差不多都到了,明阳同志呢?”

“明县长正在处理事情,说争取参加,叫我们不要等。”

李济运正这么说着,明阳沉着脸进来了。他谁也不打招呼,掏出烟来啪地点上。于先奉望望刘星明,又望望明阳,再望望别人。李济运见老于的目光飞来飞去,心里就暗自着急,这会把情况弄复杂的。他马上建议:“刘书记,明县长,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刘星明便说了几句,算是主持会议的意思。毛云生先只把情况汇报了,却没有谈自己的意见。刘星明很不高兴,说:“云生同志,你不谈解决问题的办法,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云生是机关老油子,只是笑了笑,脸都没红一下。刘星明拿他没办法,便说:“我谈几条基本原则,大家再发表意见吧。第一,宋香云投毒案还在处理中,有个法律程序,不存在故意拖延,更不存在谁包庇的问题。这一点,向学生家长解释清楚。第二,这是个恶性刑事案件,全部责任都在犯罪嫌疑人。从这个道理上讲,学生家长提出政府赔偿是说不过去的。法院如果对宋香云处以经济罚款,可以考虑赔偿给受害人。罚多少,赔多少,二一添作五,分到每个中毒学生头上。同样道理,要让舒瑾同志负责,也是说不过去的。第三,这是个偶然事件,不能放大了认识,更不得借此攻击县委和县政府。”

刘星明定了这个调子,别人发言就没有什么余地了。大家都说政府不能赔钱。这个钱要是赔了,今后政府赔不尽的钱。杀了人,受害人家属也可要政府赔钱!被偷了,被抢了,被强奸了,都可以问政府要赔偿。“美国都没有这种好事!”这句话是舒瑾说的,李济运听着耳朵根都红了。早几十年说了这话,那可是歌颂资本主义。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是在给他面子,人家说的却未必就是真心话。他谈了几点意见,最后说:“舒瑾在家同我说过多次,自己应该引咎辞职。我支持她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