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年前,市里开展领导干部与贫困家庭结对帮扶活动,安排和郝局长结对子的正是周传芬家。郝局长去她家一看,当即就落泪了。去之前,郝局长只要田晓堂带了500块钱,准备象征性地给点资助就算了。但去看了之后,不知触动了郝局长哪根神经,他竟然当场表态先拿一万过来,让她老公赶快去住院,让她儿子赶快去复学。周传芬扑通一声就给郝局长跪下了,感动得号啕大哭。后来田晓堂听到一种说法,说郝局长那天之所以会流泪,之所以对周传芬一家那么关怀备至,是因为他父亲当年就是患了肾病无钱治疗而被活活拖死的。那天看见她老公浮肿的样子,他就想到了自己苦命的、早逝的慈父,便大动恻隐之心。不管这个说法是真是假,但郝局长帮扶她家倒是贴心贴肺的。这几年来,他每年都要去她家看四五次,每年都安排局里拿一万多块钱帮贴她家。周传芬不知怎么感谢郝局长才好,后来也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郝局长爱吃腊猪蹄,就在每年年底给郝局长送上一只精心腌熏的腊猪蹄。一只腊猪蹄值不了多少钱,连送礼都不算,更谈不上行贿了,郝局长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还把这事到处张扬,感叹“还是老百姓朴实,讲感情”。今天,她又像往年一样来送腊猪蹄,聊表感激之情,可这次她却怎么也送不出去了。

田晓堂又想,她一个市郊的农民,信息不通,不知道郝局长已经离世,其实也不奇怪。他在心里斟酌着,要不要把郝局长已故的消息告诉她。告诉她吧,怕她情绪失控。不告诉她呢,这么瞒着她,又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说出实情。

果然不出所料,周传芬听他一说,脸色马上就僵住了,右手提着的腊猪蹄“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就一屁股瘫坐下来,呼天抢地地大哭不止,一边哭泣一边诉说着郝局长对她一家的大恩大德,点点滴滴,悉数道来。这时上班的人越来越多,见一个村妇模样的老女人坐在大厅里号哭,还一口一个“郝局长”,都感到很好奇,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田晓堂知道周传芬这般伤心痛哭是发自内心的,这让他不能不动容,但是她在这肃穆的办公场所无休无止地哭闹个没完,到底还是不合适的,他又为她不识大体、不懂规矩而感到有几分恼火。他劝说了几句,见劝不住,只得把周传芬交给赶过来的保安,转身上了楼梯。

田晓堂在爬楼梯时,觉得一大早让周传芬这么一哭闹、一搅和,真是有些晦气。眼下局里的人都对郝局长讳莫如深,周传芬却在这机关里对他深情追思,想来也有几分滑稽。其实如何评价郝局长的功过,还有不小的争议。对郝局长的死,社会上也有种种传言。据说郝局长本不会这么快就去世的,他的病虽是绝症,但由于手术及时,化疗到位,完全还可以好好地活个三五载。他是在得知纪委已对他开展调查之后,偷偷服用了大量镇静药物,才早早地去阎王爷那儿报了到。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畏罪自杀。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没法得到证实,当不得真的。不过,如今的传言往往比报上言之凿凿的“本报讯”更接近真相,让人又不能不信。

田晓堂走到三楼,不由停下脚步,往走廊上投去深情的一瞥。他在这三楼上了十年班,三千六百多个日子,从普通的办事员一直干到局办主任,其间经历的酸甜苦辣,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现在大家都说机关的日子是熬过来的。一个熬字,真是耐人寻味。干部层级是个金字塔,只有极少数人能升上理想的位子,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恐怕都难得熬出头来。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残酷,可这就是真相,机关的真相。真相往往是残酷的。田晓堂在三楼驻足片刻,就抬腿向四楼走去。他知道,他已经幸运地从三楼熬出头了,从今天开始,他将更上一层楼。四楼办公的都是局领导。转眼间,三楼的十年已经成为回忆,而站在四楼的新起点上,他还要继续熬下去。

上得四楼,迎面碰上付全有,他大概刚从包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付全有看见田晓堂,既没叫“田局长”,也没说半句话,只是脸颊上的皮肉动了动,似乎冲田晓堂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可田晓堂并没有捕捉到多少笑意。田晓堂也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出来了,付全有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得意什么呢?因为所服务的领导升了职,就感觉自己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了么?这也太可笑了。现在领导的司机都跟个家奴似的,只认所服务的那个“主子”,并且还有种莫名的“主贵仆荣”的自得感。田晓堂也看出来了,哪怕他现在做了副局长,付全有仍不太把他放在眼里。田晓堂压住心头的不快,说:“包局长到了么?”他问的是一句废话,但废话不等于就没有用。田晓堂问这话时嗓门有点大,他希望包云河能够听见。“早到了”,付全有机械地答了一声,就匆匆下楼去了。

田晓堂进了自己的新办公室,搁下皮包,并没有马上坐下来,只是站在屋子中间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情不免有些振奋。这套办公室原是包云河用的,包云河前天把它给了田晓堂。办公室面积不小,装修档次也不低,而且还带有休息室、卫生间。田晓堂暗想:坐在这样的屋子里办公,心理上难免会产生一种尊贵感,自认为算个人物的感觉也就飘然而至。有些人一当上官就自命不凡,多半就是被豪华办公室、豪华轿车给惯坏的。田晓堂喜欢这套办公室,除了因为它阔大、舒适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套办公室风水好,特别“发”人。先后在这套办公室里办过公的六位领导,官运都旺得很,其中两人已官至正厅,三人跻身副厅,还有一人也做上了正县级的局长。当然,这个做上局长的人就是包云河。田晓堂知道局里有人散布过一种怪论,说包云河之所以能出奇制胜,夺取局长宝座,都是沾了这套办公室的灵气。田晓堂当然希望,今后自己坐在这套办公室里,也能像从这里走出去的那六位领导一样,吉星高照,仕途畅达。

田晓堂驻足片刻,就转身出门,去了包云河那边。他敲了敲虚掩的门,头刚探进去,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包局长!”他跨进屋,看见房间的深处,有一颗脑袋从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浮了起来。那正是包云河。然后,就见包云河竟然离开办公桌,大步迈过宽敞的空间,向他迎来。田晓堂大感意外,赶紧加快脚步,小跑着奔向包云河。还隔着两三步,包云河就伸出了右手,田晓堂赶忙伸过手去,两双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包云河握手很用力,久久不肯松开。田晓堂去看包云河的脸,那脸色却显得有些平淡,找不到他预期中的灿烂与热烈。他略微有点失望。立马又想,一切尽在握手之中了,还何须人家给你画蛇添足?领导当到一定份上,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似海。这是做领导的基本功。包云河今天亲自迎出来,又和他用力握手,这已经是打破常规了。包云河这么做,是想给他传递什么信息呢?是想告诉他,咱们是一块儿提上来的人,就如党校同学一样,这也是一种缘分,希望你能珍惜?是想告诉他,我是信任你的,把你当自己人看,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还是想告诉他,我十分看重你,今后在工作中还要依赖你,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切莫在背后拆我的台?田晓堂一时也难得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