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无法直立(第4/7页)

我们许多人把自己体制内的干部看得过于优秀,都认为自己肩上扛着聪明过人的脑袋,背靠庞大的体制,凡事没有把控不了的。其实,各行各业,何处没有精英啊,中国的聪明人是无缝覆盖的。真的,我结交的许博士,就是这么一种体制外的聪明人,加上他的心智厚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阅历不菲,我们的长项他有,他的长项我们未必有。我们毕竟受体制管束,无法放开手脚做一些出格的事。但许博士这样的人,就无所顾忌了。

这个人非常奸深,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特能嗨得住。他不紧不慢,步步为营,把我设计到他的棋盘里来,让我成了他的干将。而他,是这个棋盘里真正的帅。

我上任副部长好几个月,他都没有再出现。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我问过孙兰,孙兰的回答当时让我很感动。她说,许这个人素质非常高,他从来不为什么具体目的帮人。

孙兰在暑假和孩子到昆明去玩,许博士全程接待,饭局上找来陪她们母子的,不乏省城的各路官员的家人。大家在一起,都说许博士好话,说他是中国企业家里特别有素质的那一类,已经摆脱了唯利是图的原始积累低层次,而是广交朋友,乐于助人,善举善缘。

2004年春节前,许博士终于出现了,他提了一点烟酒之类的东西来给我拜年。我说,许总你怎么现在也不找我了,在忙什么呢。他说,哪里好意思给领导添乱,这不来了吗。我说,我应该去给你拜年,因为添烦给你的总是我啊,下次没准又要你出马托举我呢。他说,我天天盼能有这种效劳机会,大哥的进步,就是我们做小弟的福气。

从这一声“大哥”开始,我就拉开了跟许博士等一帮小兄弟称兄道弟的序幕。我就说,那你能不能交一点任务给我呢?要让我有为老弟服务的机会啊。他说,这不来了吗,有事要您帮忙呢。

许博士在这里的分公司,由他的表弟担任总经理,年前因劳资纠纷跟人打架,砍伤了好几个人,被抓了。他的姑妈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哭得快眼瞎了,希望能通过赔钱、罚款等方式,把这小子放出来过年。我听了这事,立即表态尽力。两天后,公安就放了人,以民事纠纷作调解,赔了伤者一些钱,了事。年后,许博士提着一个小布袋过来给我再次拜年,说是拜年,其实是感谢我捞出了他表弟。他离开后,孙兰打开袋子,说是10万元钱。孙兰问我怎么办,我说,他的事我已经给办了,你先收下吧,我们这些年太清苦了,留着贴补点家用吧。孙兰笑了,说你终于像个领导了,有度量有风度了。

这是我第一次收别人大笔的钱,晚上轻描淡写地让老婆收下,其实心里一直怦怦跳着,夜里失眠了好久。第二天早上起来,想想还是对老婆说,把这钱退了吧。孙兰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这人也太没劲儿了吧,人家可不是小老板,都是跟大首长在一起交朋友的,对你的贡献那么大,这是看得起我们,看得起你,这钱一退,朋友都没法做了。我说,是啊,我们还欠人家人情呢,怎么能办这点事就要人家答谢呢。孙兰说,你可不要不长脑子啊,一事归一事,头脑清楚的人是不搅和的。再说,人家就是聪明,让你欠着点,这样的交情才能长久,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大领导跟他交朋友啊。

真的,很多事的是非,就是换个角度看的,不同的角度,会得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孙兰这样一说,我心里突然就踏实了,而且庆幸自己没做“傻事”。当然,今天我的结局说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怎么能变通呢!颠倒是非,说法再美妙,逆天倒行,没有好下场啊。可惜,当时我怎么也不会这么明智。

过了一段时间,许博士果然又来找我了。这次他是看中某县里的一个矿山,想获得开发权。按理讲,我不是政府口的,不便来协调这种与组织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但对许博士托的事,应该另当别论,对吧,人家对我有贡献啊,我还欠着人家情呢不是?我二话没说,打电话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很热情,说让他来公平竞争吧,政府准备招标。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又打电话给县里的组织部长,让他帮助跟相关部门招呼一下,“同等条件,请予关照”。

这件事顺利办成了,许博士拿到了这片矿山的开发权。

这次,他给我送了50万元。我觉得太多了,不想收。许博士就对我说,大哥,您知道我拿下这片矿山可以赚多少吗?我说,多少,难道能上亿。许博士说,说上亿,太保守了,我就是转手一倒腾,给别人开发去,也能获利过亿的。所以,这点茶水钱,大哥务必收下,别在心里骂小弟我小气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我又心安理得了。过了几天,他又到家里,给孙兰送了50万元,说是端午节来了,让嫂子买些粽子。他跟孙兰说,李大哥这个人是知识分子,书读得越多,胆子越小,这在官场上可吃不开,咱们要替大哥涨着点底气,别让他蹑手蹑脚的,耽误了大好前程。他还对孙兰说,李大哥是他见过的少有的清官。他做生意几十年,遇到过几个清官,后来都被人挤掉了。孙兰回来跟我转述这个,我只轻描淡写地说,没那么严重吧,他一个商人,能遇到几个领导,就以偏概全。但我在心里,当时是认同许博士的这些“高论”的。其实,人家说这些话,无非是给我们夫妇打气,让我们心安理得收钱办事,让他的行贿行为变得合情合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几乎不再亲自收钱,孙兰替我把这类事都办了。孙兰把关也很紧,几乎只接待许博士和许博士的关系户,不扩大范围。许博士出手大方,又是“自己人”,我们用不着再跟外人啰唆。一般别人来找我办事,给点香烟给点酒给几张衣服券超市卡什么的,我几乎都退了。给我钱,我更不会要。我不想为这些小恩小惠,替人家做事,还弄得满城风雨一身贪名。所以,我一直到被“双规”,在全市人民心目中,都是一个好干部,清正廉明的领导。当然,有些人是心知肚明的,因为毕竟我在帮许博士做事,做的都是“大事”。许博士后来专门买了一个小楼,跟我家是散步的距离。他把小楼装修成一个很好的餐厅,专门养了两个厨师,用来招待市里方方面面的领导。我和孙兰直接就把这里当成自家“厨房”了,每个星期都有两三天在这里用餐。许博士跟我的关系,知情人是心里有数的。

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负面影响。但孙兰帮我分析,认为这是“百利一害”。市里面稍微有点头面的人,谁不知道许博士是昆明来的大企业家,是省领导的座上宾。跟他相处过密,不正说明自己“上头关系硬”嘛!这个,很微妙,真的,我毕竟是个小知识分子出身,基础薄弱,在官场上常常有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跟许博士成为密友,我自认为我的背景从此不那么单薄了,不那么被人一眼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