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暗裂(第5/10页)

我那几年甚至跨学科做了一篇文章,对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做一个不同于众的古小说人物形象归类研究。我的论点是,四大名著里没有一个好人,有好人也是一些很烂的好人,比如武大郎、贾宝玉这样的,很,还有孙猴子那样一身才艺却永远只能做奴隶的苦命汉。这就是我当时反思的结果。我觉得跟许多成功人士相比,我那点小伎俩,都摆不上台面,小得不易察觉,小得不值一提。

也正因为如此,我的这个阶段,还不是人生的第一分水岭,还不能看出灵魂有太大的口子。

应该说,我的整个中青年时代,虽然不反省自己,但很激励自己。我的工作是拼命的,我的学问是扎实的。我奋斗的弦绷得很紧,一刻也没有放松。这里面可以举无数例子。

我记得40岁前后的十来年内,是学校发展最快的时期,招生数数倍扩大,教职工和学生人数破一万,再破两万,重点学科拿下一个又一个,新校舍和新校区规划、落成和投入使用,二级学院、民营学院崛起,等等,无一不是我的亲力亲为。我个人的事业也是飞速发展,从团委书记到二级学院院长到副校长,职务不断升迁。我当学院院长的时候,是全校最年轻的院长,我当副校长的时候,是全省最年轻的高校领导之一。在学术上,33岁的我开始担任硕士研究生导师,之后逐步展现出我的出色才华,36岁担任博导和国家级科研课题的领导小组成员。次年,我破格晋升为教授,成为全省材料科学领域甚至全国的中坚。同时,我还是省哲学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省级科研课题项目的评审专家。其间还到清华大学进修了管理,被组织部派到国外参加干部境外培训半年,到老家的县乡教育扶贫一年。我的状态就是一个陀螺,被抽打着快速旋转的陀螺。我得到了很多,仕途顺进,著作等身,荣誉满满。但是,我也付出了很多,比如儿子上学受到了耽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没有任何才华和特长。夫妻感情破裂,跟结发妻子离婚,然后匆匆忙忙找了一个只有大专学历的女人再婚,婚后发现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前妻的父亲待我如亲生儿子,可是他得了肝癌,去世前我都未能照顾他一天,只是出差时绕道到前妻老家,送了5000元钱到老人床头。也就是从那件事起,我前妻对我失望透顶了,两个人的矛盾开始激化。我自己的父亲三次住院,我只得空去陪护过半天,未能尽到应有的孝心。

那么,我当时志满意得了吗?没有。

我担任副校长的时候,在老家名气已经很大。不久省教育厅安排部分高校领导带队,为全省部分县区开展“教育扶贫”。我带了一个队,到我老家那个县的邻县蹲点。有一个周末,我回老家,老家县里的教育局长得知消息,就过来请我吃饭,而且告诉我,已经跟县里领导汇报了。我说不要打扰县里领导吧,我们教育上的自己人,吃个便饭交流一下工作就好。可局长说,那哪成啊,您是副厅级干部,相当于我们县上面的地级市的副市长啊,您来了,县长书记都要出面接待的。再说,您是家乡的杰出人才,大专家,您不肯见这些县老爷,他们会感觉没面子。我要是不告诉他们,不安排好这件事,还不得罪狠了这些县太爷啊。

他说得这么严重,我想想,也是啊,符合情理啊。于是我说,那就好吧。

结果,这顿饭吃得很有戏剧性,吃得我心理严重失衡。

县委书记听了教育局长的汇报,说正好有几个接待,要赶个场子。就委托县长来陪我吃饭。到了县长那里,县长说县委书记接待的那批客人很重要,是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市委组织部的领导陪同过来的,自己不便不参加。然后就委托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来陪我。副县长就对教育局长说,书记和县长很不好意思,为了弥补不敬,就吩咐把接待放在同一个饭店,到时候他们方便过来交错陪我。我觉得这也挺好,人家这么忙,还动这么大心思,想尽办法照顾到我,真是太热情太诚恳了。我就愉悦地赴宴了。

那晚,饭吃到一半,副县长就提着酒壶,说我先去给省市领导敬个酒,顺便帮书记、县长领个路,再过来陪我们的校长大教授。然后,他去了,这一去就是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回来。我们就干坐在那里等他。所有的菜都上完了,都上餐后水果了,副县长才歪着身子,一个人进来了。他喝得满面红光,看来兴致不错,说领导们知道他酒量好,一定要拽着他,把省市领导陪尽兴了。

说话间,我们就发现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呼啦啦路过我们的包间外,走了。副县长和教育局长一看,说正是领导们,马上跑出去。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回来了,说他们喝多了,书记和县长送省市领导去住的酒店了,一时回不来,让给校长打个招呼,失礼了,只能下次补偿。

当时的气氛有点尴尬。我有点不高兴,但想想,还是能理解。省市领导,人家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好容易来一趟小地方,地方官员们高度重视也是应该的。管组织的省领导,不要说是到一个小县里,即便是到我们省城的任意一所大学,学校领导一样也会倾巢出动。

我们就怏怏地结束了饭局。跟副县长告别后,我多了一句嘴,问教育局长,今天来的是不是省委常委、组织部某某部长啊。局长笑了,说,哪里啊,省委组织部市干部处的一位副处长,陪他过来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两个副处级干部而已。

那一刻,我的心里的自傲自尊,我的价值之塔,简直是土崩瓦解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在省城混成一个名流,一个名牌大学的副校长,一个体制内的副厅级干部,竟然跑到老家,面子抵不上组织部门的副处级干部。

教育局长可能看出了我的脸色不好,连忙解释说,也是特殊情况,今天他们喝多了,本来都要来敬酒的,要不然也不会提议放到同一个饭店接待。他还说,其实基层都是这样的,如果是上级党委政府部门来人,哪怕是科长,县领导都愿意出面。他们也没办法,为了地方发展,越来越务实,非常对不起,代表他们向您致歉,绝对不是有心,这车实在是撞得不好。

这件事还是在我们老家那一带传开了,而且越传越歪。最后的版本变成:书记县长请省里的副处长和市里的科长吃饭,顺便请回乡的大学校长、大学者吃饭,弄到一桌,省里的副处长被安排到书记右手的主宾位置,市里的科长被安排到书记左手副宾,大学校长被安排到第三嘉宾位置,坐在了县长身边。宴会开始后,书记、县长、副书记、常委、副县长竞相给副处长和科长敬酒,酒喝到第二瓶,还没有轮到给校长敬酒。校长不高兴,中途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