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

让我形容这孩子有多可爱,定会让人会心一笑。无论是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不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吧。所以我要是自以为是地夸奖自己好像拥有了什么稀世珍宝,只会让大家觉得好笑。我不会小题大做地说什么,只是我心中的疼惜之情不自禁,甚至都想要顶礼膜拜。

这孩子可以说是我的守护神。他笑起来天真无邪,专心玩耍,那笑容中给予我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东西。我以前在学校读书,老师们的种种教导当然让我受益匪浅,而与这个孩子的笑容相比,瞬间就能让我焦躁不安的心得到平静,让我匆忙迷茫的脚步驻停。这孩子漫不经心地枕在小小的枕头上,两只小手放在肩膀外边安然入睡的样子,脸上的小表情,让我涌出发自肺腑的眼泪。跟大学者对我的谆谆教诲截然不同,即使是我这么我行我素的人,也绝对做不到冷淡地说“这孩子不可爱”的话。

去年年底,他来到人间,带着一张粉扑扑的小嫩脸。当时我的心思还逡巡在宇宙的迷蒙之间,如今回想备感羞愧。当时我还想:你怎么就这么顺利地生出来了呢?要是你死了,我就可以回到肥前次的娘家,就不用再陪在这种丈夫的身边了。你怎么就这么健康活泼地出现了?讨厌呀讨厌,有这种缘分牵绊着,我这辈子是没办法回头了。这种黯淡无光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我真是为我的不幸感到自怨自艾。因为心里是这样的想法,所以当别人来给我祝贺的时候,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今后就要身为人母了,想想就悲哀。

其实我那时候的状况,即便是脾气再好的人换到我的位置上,都会觉得人生无趣,生活冷酷霸道,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不讲道理呢?那种抱怨不是源自我的性情太自傲,不管哪种人处在我那种情况都会变得怨天尤人。

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差劲的地方,也从没做过什么错事,就把内心所有的矛盾与不安都归咎于丈夫,一味地只是恨他;我也恨我娘家的长辈——养育我长大的舅舅,我怪他明明知道我丈夫是这样的人还把我嫁给他,让我这一辈子备受煎熬!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听从长辈的话乖巧地嫁进来,却要忍受命运这样无情的捉弄,简直是落井下石。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之类的,我真是恨透了,连这个人世间我都一起恨透了。

性格倔强有时候也不是坏事,不然很多艰难困苦就没法克服,可要是只有怯懦柔弱的个性,别人说什么都跟个海参一般可怜。一切都要结合时机和场合,一味我行我素肯定行不通。特别是女人家的固执,要么就是诸事看透不说透,隐忍于心底也落得平安无事。像我这样不服软,一意孤行的性子让人一下就一目了然,只会显得浅薄任性。如今回想起来,我丈夫那边也多半觉得娶了个糟糕的妻子,彼时的我,完全不会自我反思,也完全不懂体贴丈夫。但凡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神情,我就格外不自在。他要是啰唆两句什么,我就无名火起,即便不吵起来,也会生闷气不说话也不吃饭,对下人发火,整天躺卧着不起来,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哭包,个性虽然要强,说来也惭愧,却三天两头咬着棉被子痛哭流涕。这眼泪里是悔恨,是不甘心认输。

我是三年前嫁过来的,起初我们俩的感情还是很和谐的,也没什么问题。习以为常之后,好坏都有,我们彼此的本性也就慢慢展露了出来。各种念头起伏不息,看不惯的就越来越多,再者我向来自视甚高,自然对丈夫在外面玩乐的事情会多说几句。

“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家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跟我讲,是打心底就把我当外人吗?”

“我把你当外人?什么我没跟你讲?”他说完之后就不理人,自顾自傻笑。明明就是在外面玩乐,真让我膈应。人一旦起了疑心,就会生暗鬼。从早到晚都琢磨着这件事可疑那件事有猫腻,这句话在骗我,那句话怪怪的,越来越难受。现在想想,他可能是隐瞒了不少。到底女人总是嘴巴不严,他也就懒得跟我说公事了吧?事到如今,他还是那样,好多事情隐瞒不讲。我心里门儿清。现在即便心里知道,我也懒得怨恨了,反倒觉得丈夫不跟我讲许多事情也省得我多费心。不管当时我要哭要闹要怨要恨他都置之不理,说起来这倒是他厉害的地方。如果随便就跟我说许多公事,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其他问题。即使不说,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客人,派遣的可疑人物,说什么这次审判结果是生死攸关,原告、被告什么的,就知道很多人都是来托人情的。我那时候统统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倒不是作为山口升的妻子可以有这份特权,实在是家里一团乱麻自顾不暇。与其去听那些无趣乏味的话语,还不如两耳不闻窗外事来得轻松自在,也幸亏如此,才没有受贿的污名。

然而,我们两人的隔阂却越来越深,终究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现在想想,那都是因为我的脾气不好,害丈夫的心情也逐渐乱了节奏。都怪我的个性不够端庄贤惠,想想真是惭愧得想哭。

两人关系最糟糕时,谁也不理谁。他要出门,我压根连一句“你要去哪儿”都不会问,而他也不会跟我说去哪儿。如果他不在家,有人差使来,不管多么重大的事我都不会去拆开信封来看一下。虽说是妻子,简直就像木偶当管家看门似的,收了人家的信便赶人走,待人冷冷淡淡,丈夫会生气也难怪。一开始他只是絮絮叨叨地发些牢骚,有时候跟我讲道理,有时候安慰劝解我,可我当时太过固执,算准他会忍受,一点不肯为那些温言良语让步。我就固执到底,让丈夫无可奈何。能吵架还是好的,到后来互相话也不说,只是大眼瞪小眼,这个家除了屋顶的瓦片、天花板和墙壁之外,相比露宿在外的凄凉悲惨,也差不了多少了。

人呀,真奇怪,日子好的时候,什么都不在意;一旦事情不顺,就会回忆过去,遥望将来,找一些美好、精彩的、完美的事来念想。想得多了呢,更加受不了当下的情况,只想逃离,快刀斩乱麻。认为只要逃离了,就会有美好的前景在等着你。人都会这么想吧。我当时也有那种想法,认为自己命不该如此。没有来到这个家之前,我还是姓小室的养女,名为宾子的时代。许多人关心我,提亲说媒何止一次?其中,有一位是海军的潮天先生,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差点儿还跟一位皮肤白皙的医师细井先生成亲,哪知后来竟嫁给了一个沉默寡言枯燥无趣的丈夫,真是一时瞎了眼。想到要如此闷声闷气过一辈子,可真不甘心。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要反躬自省,只晓得责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