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之墓(第4/4页)

“散步去,”我答。

“我们昨天散过步了,”他说。

我转过身,他伸开双臂,想要我过去,躺到他身边。我照做了,于是他先敷衍地吻了我一下,就开始解我的扣子。他只用一只左手,右手在我身下。他解不开。我站起来,把衣服脱掉,心不甘情不愿,这衣服我才穿上这么一会儿。现在是做爱时间;他昨晚错过了。

他扬起手,把我拖进拧成一团的毯子里。我浑身绷紧;他落到我身上,带着一种功利的急迫,如同一个人跑着去赶一辆火车,不过不只是这样而已,并不相同,他咬着我的嘴唇,这次他要是尽兴的话,是会见血的。我拉着他进入自己,希望他会和我在一起,然而这是第一次,我感觉到的只是血肉,只是一个身躯,一架精美的机器,一具会动的尸体,他已经不在其中了,我这么想要他,他却不在那里。床垫在我们下方致哀。

“对不起,”他说。

“不要紧。”

“不行,该死,我真的很抱歉。我很不喜欢出这种状况。”

“不要紧的,”我说。我抚摸他的后背,远离他:他又回到那间废弃的住宅旁边,回到草地上躺着,回到墓园里,站在阳光里低着头,思索着自己的死亡。

“我们最好还是起来吧,”我说,“她说不定想打扫房间。”

我们在等巴士。他们在杂货店里对我撒了谎,这里是有一间旅馆的,我现在看见了,就在街角上。我们的那场争执,口角,吵架已经结束,我们一直指望会发生的那场。那是平淡的一架,相对而言的小吵,唯一的重要之处就在于它是最后一次。它载着其他一切事情的重负,更大的事情,我们说过要原谅彼此却没能做到的那些事情。要是有两辆分开的巴士,我们一定会各走各的。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我们还是一起等车,微微分开站着。

我们还有半个多小时要等。“我们去海滩吧,”我对他说,“在那里能看见巴士;它总要先经过另一边的。”我穿过马路,他远远地跟着。

那里有一道隔墙;我爬到上面坐了下来。围墙顶上散落着尖锐的岩石碎片,或许是打火石,还有晒得发白的、有拇指指甲大小的鸟蛤外壳,我认得出这些石头,因为我两天前在博物馆里见过它们,偶尔也有一块碎玻璃。他靠在我身边的墙上,叼着一支烟。我们说着不得不说的话,声音平静,一如日常交谈,讨论我们要怎么回去,有哪几班火车可以坐。我没想到结局来得这么快。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手表,然后从我身边走开,朝海边走去,靴子把贝壳和鹅卵石踩得嘎吱作响。在河畔的芦苇洲边,他停下来,背对着我,稍稍弯起一条腿。他抱着手肘,裹在衣服里,就像披着一件斗篷,狂风大作,他的斗篷飘扬翻卷,厚重的皮靴长满双腿,手中一柄长剑跃入眼帘。他猛地仰起头,勇敢无畏,他将独自面对。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往无前。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迅速到位。我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活了下来,我们掷向彼此的唇枪舌剑碎了一地,散落在我周围,凝固结晶。这是世界毁灭之时的片刻停顿;应该怎么做才好?那个说过要继续照管花园的男人,于我可有意义?会有的,如果这只是一场微小的结局,属于我的结局。可我们的命运也不比其他事物悲惨到哪里去,都已经是死的了,海湾随时会蒸发殆尽,横亘的群山升到半空,山与海之间的空间向上卷起,荡然无存;墓园里,墓穴将会开启,露出脱水蘑菇似的头骨,他的木质十字架如火柴般点燃,他的故居向中心崩塌,纸板、木材,再无任何言语。他会坦然肃立,往事层层剥落,我编织出来又投射给他的形象一一褪去,直到露出他真实的模样,然后顷刻化为烈焰,熄灭成灰。我们一定会互相拥抱,宽恕谅解,追悔从前,向彼此,也向眼前的一切道别,因为这些,我们再也无从寻回。

在我们头顶上方,海鸥迎风盘旋,叫声仿佛落水的幼犬,又像哀伤的天使。它们的眼睛周围有黑色的镶边;它们是新来的一种,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潮水渐去;刚刚被海水浸湿的淤泥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绵延数里,一大片纯是玻璃、纯是金子的平整土地。他站立在其中,轮廓清晰:一个黑色的剪影,面目模糊,阳光勾勒出他的每一根发梢。

我侧过身去,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沾满灰蒙蒙的尘埃:我一直在挖掘贝壳,把它们聚拢到一起。我用贝壳围了一个花坛,正方形的,相邻的白色贝壳紧紧交叠。在花坛里面我种下打火石片,笔直向上,排列整齐,像利齿,也像鲜花。


[1] 旅店(Inn)可解为酒馆、饭店,或是提供夜宿的小旅馆、客栈。

[2] 护窗(Shutter),安在窗户上,可灵活装卸的护板,多为木制,用于遮挡光线。

[3] 门窗等建筑物上筑成弧形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