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女郎(第2/5页)

小小印第安人,苏族人或是克里人[5],

哦,难道你们不想变成我?

糟糕的是,她后来告诉莱拉,她是唯一一个到场的。“她把吃的全准备好了,结果其他一个人都没有。她真的很伤心,而我实在是替她难为情。那是个什么留学生之友的活动,只有女宾参加:外国留学生,还有留学生的太太。她显然觉得我算不上是外国人,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别人来。”安也不明白,她在那里待了好久,吃了好几盘她并不想吃的饼干配芝士,为了安抚一下女主人未得甄酬的殷勤。那个女主人,顶着一头夹杂绺绺浅金色的优雅鬈发,拥有一间满是光可鉴人、滑如绸缎的旧式桌面的客厅,时而劝她进食,时而凝望门扉,仿佛在期待着一整排的穿着各自的民族服装的外国人满怀感激地鱼贯而入。

莱拉笑笑,露出她那颗充满智慧的牙齿。“不该在晚上搞什么活动的,难道这些人笨到连这都不懂?”她说,“那些男人们才不会让他们的老婆晚上独自出门。而单身的害怕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反正我怕。”

“我不怕,”安说,“只要待在干道上,有灯光的地方。”

“那你就是个傻瓜,”莱拉说,“你不知道离这里三个路口的地方有个女孩遇害了吗?她浴室的窗户没上锁。有个男人从窗口爬进来,割断了她的喉咙。”

“我总会拿着我的雨伞,”安回答。当然,有些地方就是去不得的。比如说,斯科雷广场[6],那里常常有妓女出没,说不定会被人跟踪,甚至更糟。她试着向莱拉解释,她不习惯这种情况,一点也不习惯,在多伦多你可以在城里到处走,嗯,基本上随便去哪里,绝对不会遇到麻烦。她接着说,这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明白,她不像他们,她是从别的国家来的,是不一样的;但莱拉很快就听厌了。她要回去继续读托尔斯泰了,她说,把烟扔进那杯没喝完的速溶咖啡里。(对她来说不够浓吧,我猜,安心想。)

“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说,“你不错了。至少你家里没有差点和你断绝关系,就因为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莱拉的父亲一直给她写信,催她回土耳其,家人已经在那里替她选好了完美的丈夫。莱拉已经拖了他们一年,兴许她还能再拖一年,可是最多就这样了。那时候她绝对不可能把毕业论文写完。

自从她搬出去之后,安就不怎么看到她了。在这里,人们很快就会消失不见,消失在那些川流不息、满怀希望和绝望的泱泱过客之中。

没人给她写信,催她回家,也没人为她精挑细选一个完美的丈夫。恰恰相反,她能想象母亲泄气的表情,那张渐渐晦暗和消沉下去的脸,倘若她突然宣布自己打算退学,放弃追求的梦想,来交换命运的安排,然后结婚成家。就连父亲也不会高兴的。要有始有终,他会说,我没有做到,看看我的下场。阿沃扭路尽头的那间平房,旁边就是加油站,高速公路的汽车轰鸣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尾气摧残着母亲为了遮住汽油泵而种下的那排榔榆树篱[7]。她的两个哥哥双双高中辍学;他们不是安那样的好学生。一个现下在印刷厂工作,并且结了婚;另一个辗转到了温哥华,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她记得她第一个真正的男朋友,魁梧结实,脾气随和的比尔·德克,他那辆漆成双色的汽车,消音器总是会掉。他们常常把车停在小路上,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抚摩彼此。不过,即使是身处那团感官肉欲的迷雾,那枚他们用气息和肌肤在彼此身边结出的丝茧,即使有那些保持联络的电话交谈,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她不能太过投入。如今他十有八九已经松弛发胖,安定下来了。在那之后,她也和男人谈过恋爱,但她都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们。慎之又慎。

诺兰太太的后屋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扇窗户外面能看见隔壁的殡仪馆;另一扇外面是个庭院,里面的草被诺兰家的孩子们挖得一干二净,如今成了一摊有点被冻住的烂泥。他们养的狗,一条杂种德国牧羊犬,就拴在院子里,孩子们一会儿去抱它,一会儿又折磨它。(“吉米!唐尼!给我放开那条狗!”“别去弄它,它脏得要命!你看看你!”安捂住耳朵,研读关于地下商场的书。)她试过把房间装饰一下,她在厨灶前面挂起一匹马德拉斯布[8]当帘子,她放上几幅版画,巴洛克风格的吉他静物,还有抚慰人心的立体派水果作品,她还在窗台上种了些香草;她需要一个不那么恶劣的环境,至少得尽量努力。可是这些东西都没多少作用。到了晚上她就戴上耳塞。她以前不知道好房难求,不了解这整片地区就是一个挤满学生的贫民窟,不清楚租金如此之高,能租得到的地方如此寒酸。明年就不一样了;她会提前来,精挑细选一间最好的。诺兰太太的这间绝对是别人挑剩下的。用同样的价钱能租到好得多的地方;甚至能租下一整间公寓,要是愿意住进真正的贫民窟的话,那些贫民窟在狭窄的街道上延伸,两旁林立三层楼的木头房子,芥末黄和烟灰的色彩正渐渐褪去,位置也更靠近河边。不过安不觉得自己能在那里生活。要是房间在一栋状况不错的老房子里,一条安安静静的后巷当中,再有一扇小小的彩色玻璃窗,会更符合她的心意。她的朋友耶慈可就有一间这样的。

但她正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毫无疑问。上高中时,她希望做一个建筑师,可是,在大学里读预备课程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想要设计的房子,不是不切实际——谁能买得起?——就是无济于事。它们会消失,会被埋没,会被挤在周围的、那些毫不谐调的其他建筑物给毁掉。这才是她决定从事城市规划的原因,而她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这所学校是最好的。或者说据传是最好的。等到她毕业的时候,她打算让自己资历出众,齐备各种技能和证书,在她自己的国家,只要是她向往的工作,就没人敢拒绝她。她要把多伦多重新铺排一番。多伦多用来开个头还是可以的。

具体的细节她还不太有把握。她看见的是空间,美妙的绿色空间,流水淙淙,碧树成荫。却不是那种高尔夫球场似的大草坪;要更加曲径通幽一些,有突如其来的转角、私密的隐地,出人意料的景观。而且没有正式的花坛。那些住宅,或者不管是什么都好,置于树木之间,并不引人注意,那些车要停在哪里呢?人们又去哪里购物,而且有什么人会住在这里?这才是问题所在:她能看见那些景观,那些绿树、清溪还有运河,历历可数,但是她始终想象不出那些居民。她的绿色空间总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