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

她们俩住在毗邻的两个房间里,两人同时打开了各自的窗户,百叶窗咯咯作响,阳光照射进半开的百叶窗,彼此冲对方笑了笑,身体倚靠在阳台的木头栏杆上:

“天气真好!”

“海上也没有风浪!”

“只有一点儿波纹!你看到去年的紫藤长出新芽了吗?”

“还有金银花!它的枝芽现在已经长到百叶窗里了。”

“你要去休息会儿吗,莉莉?”

“我穿件毛衣,然后就下楼去!第一天我不想待着不动……你在做什么,爱丽丝?”

“整理我的亚麻壁橱,里面还能闻到去年的薰衣草香水味。别担心我,我玩得很开心。去忙你的事情吧!”

莉莉漂过的短发像木偶一样做了个告别的表示,然后,爱丽丝看到她走下楼去,她穿得绿油油的,像个苹果,莉莉走到满是沙土的花园里,海风肆虐地吹拂着花园。

爱丽丝并无恶意地笑笑:

“她长得可真是胖乎乎的!”

爱丽丝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纤长的双手,将瘦小的前臂支撑在木头护栏上,呼吸着富含盐和碘的空气。她把头发梳成“西班牙式”的发型,在微风的吹拂下也显得整齐,头发平滑地披在背后,额头和耳朵露了出来,和端庄漂亮的鼻子很相衬,但这让她已衰老的其他部位显得更惨淡:眉毛上方横布的皱纹、松弛的面孔、失眠在眼角留下的眼圈。她的朋友莉莉认为这是那个冷冰冰的发型的错: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干枯的果子就需要点儿绿叶!”

爱丽丝回答道:

“四十多岁的人不能再把头发弄得像一个疯丫头那样。”

她们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像这样的玩笑话每天都给她们的友谊锦上添花。优雅、骨瘦如柴的爱丽丝又不禁说道:

“从我丈夫去世那年起,可以说,我的体重就没怎么变过。此外,我还保留着一件我小时候穿的衬衣,我觉得很惊奇:这衣服感觉就像是昨天才量身定做的!”

莉莉并没有回想起她的婚姻。这个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因她率性的青春而留下了再也减不下去的圆润。她说:

“的确,我很胖。但你看我的脸——一点儿皱纹都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你得承认,这不容易吧!”

她得意地瞥了一眼爱丽丝松弛的脸颊,以及那件用狐狸皮做的试图遮住脖子上的肌腱和T形锁骨的披肩……

但,一份爱,而不是竞争,将这两个朋友连接在了一起:同一个帅气男人,还没上年纪就扬名在外,但对她俩都很蔑视。对于爱丽丝来说,这个伟大的男人寄来的几封信证明,他喜欢过她几个星期的时间,喜欢她带着嫉妒的眼睛,喜欢她巧妙的包裹着的棕色瘦削身材的致命优雅。而莉莉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封简洁、紧迫而显得奇怪的电报。没过多久,他把爱丽丝和莉莉都忘了,而她们俩发现:“怎么,你也认识他?”她们真诚地和对方坦白了一切,此后,两个人不知疲倦地一再谈起这个话题。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悄无声息了,”爱丽丝承认,“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生命里曾经有过的这段时光,我本来可以成为这个轻率的男人的朋友,或是精神导师,这个谁也抓不住的男人……”

“这点,亲爱的,我不会反对,”莉莉说,“朋友,导师……我从来都不懂这些词的意思。我知道的是,他和我之间……啊!真的!那曾经是多么炽烈!告诉你,我压根儿没有觉得这矫情!我当时清楚地感觉到,就像现在这会儿一样,我本可以在声色里驾驭这个男人。然而它破碎了……一切终会破碎……”

对方遭受的同样的挫折让她们彼此心安,她们到了开始在意房屋装饰的年纪,一起装扮了房间的小拱顶。在她们合住了两个月的莉莉的住宅里,已经挂上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的肖像,那是他最好的一张肖像,这张肖像频繁出现在报纸和插图杂志上。肖像被放大,并修饰了一番,用黑色颜料上了色,像一幅热烈的铜版画。而嘴唇用粉红色,眼睛用蓝色进行了柔和,又像一幅水彩画。

“严格说来,这算不上是一件艺术品,”爱丽丝说,“但是,当你像我一样了解他时——像我们一样了解他时,莉莉——它就活过来了!”

两年来,爱丽丝和莉莉心甘情愿地退隐一隅,过着虔诚的独居生活,来往的朋友要么是一些善意的女性朋友,要么是一些老友故交。在老去吗?唉!是的,老天,在老去,是得慢慢老去……在这幅年轻的肖像的眼睛下变老,在美好回忆的光辉里变老……在身强体健的时候变老,在轻松的短途旅程中变老,在精致小巧的一日三餐中变老……

“你不觉得这比去舞厅、按摩店和游戏室转悠更好吗?”莉莉说。

爱丽丝点点头表示赞同,她补充道:

“有了这样的美好记忆,其他的一切都那么苍白……”

爱丽丝整理好衣柜,换了身衣服,在腰间系了一条白色的皮带,微微笑了笑:“和去年同一个扣子!真好!”

但她有点儿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去跟底楼客厅里“她们的”肖像问好……

“爱丽丝!爱丽丝!你下来了吗?”

莉莉在楼下叫她,爱丽丝倚靠在木头阳台上:

“等一下!什么事?”

“下来……有点儿奇怪……快来!”

她隐隐有点儿激动,准备随时迎接浪漫的相遇。她跑过去,发现莉莉把“她们的”肖像取了下来,放在一把被光线照亮的扶手椅上。

在这栋封闭的别墅的阴影中,无比潮湿的空气、盐分和颜料经过十多个月的混合作用,催生了一场蓄意的灾难——偶然性奇迹般露出了它恶毒的武器:霉斑给那个长着罗马人下巴的男明星绘上了乱糟糟的、苍老的白色胡须,纸下的气泡让他的脸颊上方鼓起了两个淋巴袋,一些黑色的木炭从整幅肖像的头发上滑落,让这个征服者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岁月的沧桑……爱丽丝用她白皙的双手蒙住她的眼睛:

“这……这真是亵渎!”

莉莉显得很平淡,她叹了一口气:

“啊,天哪!……”她拖长着腔调说,她又焦躁地补充了一句,“我们不能把它留在这里,是吧?”

“老天,绝不!我会生病的!”

她们对视了一眼。莉莉发现爱丽丝苗条、年轻,而爱丽丝忍不住羡慕起莉莉来:“莉莉的肤色真好!像桃子一般红艳!”

午餐时,她们谈起了各种各样的八卦,她们聊起按摩、食物、衣服,还有附近的赌场。她们无所事事地谈起了几个艺术家漫长的青春和他们公开的恋情。莉莉没有任何动机地嚷道:“呵!短暂而美好?我更喜欢长久而快乐的!”爱丽丝嘴里心不在焉地念叨了四五次那个男人的名字,她们应该忘掉的那个名字——“或许我错了”——那个夏天……一阵厄运的狂热、逃避的欲望让她们变得贪吃,嗜饮,不停地抽烟,说起话来愈加放纵。在起居室,当爱丽丝从画像旁边走过时,她怜悯地把头扭开了,其貌不扬的莉莉醉醺醺的,脸泛着红光,对着那个男人蔑视地从鼻子里喷出了一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