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外星人(第2/3页)

“哎?这是你的儿子?”旁边的老奶奶用下巴指着阿绀问老爷爷。

“是的,这也是我的儿子。”

真是乱成一团。但阿绀并不否认。

“你呢?是他女儿?”老奶奶转过身来问我。

“嗯,她是我妹妹。”

妹妹?!我心里愤愤不平,阿绀却微笑着告诉老奶奶我是妹妹。老奶奶也微笑了,嘴里缺两颗牙。

“真好,真是好兄妹。”

我含含糊糊地附和着,心想至少也应该说我是姐姐,竟然说我们是好兄妹。老奶奶头发蓬乱,枕边却装饰着塑料做的细竹,挂着四方形的折纸。

“七夕!”我不由得喊出了声。后天就是七夕了,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这呀,是我孙子给我拿来的。”老奶奶得意地说着,咧开没有牙的嘴嘻嘻一笑。

“你们两个,可以走了吗?”

在早已不耐烦的柿井的催促下,我们出了病房,回头一看,发现老奶奶已经躺下了,老爷爷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们,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

“太过分了,阿绀的话一点也靠不住。刚才我还向你道歉,吃大亏了。”柿井在走廊里快步走着,脸又一次红了。

到了睦月的办公室,发现睦月已经回来了,他看到我们,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我把他们妥善交给你了。”柿井说完扭头就走了。睦月为我们沏了咖啡,浓香的热气让我一下放松了许多,感觉又活过来了,医院的确是让人感觉恐怖的地方。

“那些人,得了什么病?”我问。

“哪些人?”

“就是三层大病房里的病人,我们刚才去参观了,这样做是不是不好?”

“没有。”睦月喝了一口咖啡,“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病,当然了,有的心脏或肾脏器官出现了故障,不过都是自然老化的结果。”

“那为什么要住院?”

听到我这样问,睦月眼睛盯着咖啡杯,沉默了片刻。“这里面有各种因素。”

各种因素?

“我觉得在病房里的护士像学校的老师,有点恐怖。”我说。

“你不去巡诊?我们是来参观岸田睦月医生的工作情况的,刚才你去哪儿了?”阿绀问。

睦月没有理会阿绀,而是看着我回答道:“我出去吃饭了。”

“哦。”我说。奇怪的睦月。但不管在哪儿吃饭,都是他的自由。

“下次巡诊是在傍晚,两点钟要开会。”

听到睦月这样说,我和阿绀迅速撤退了。我觉得已经详细了解了睦月的工作情况,至于患者眼中的睦月到底是个怎样的医生,我当然也一清二楚。

睦月把我们送到门口。“回去时路上小心,先坐六路车,在营业所前换乘一路。”

我走下耀眼的台阶,睦月站在自动门前,双手放在衣袋中,他的白大褂看上去崭新发亮,简直像洗衣剂的电视广告。褐色的建筑物仍是一副打瞌睡的样子。我抬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

“那些老爷爷和老奶奶像外星人。”同样也在抬头看三楼窗户的阿绀在我身旁说。

下了车,和阿绀分开后,我去便利店买了折纸。我一边喝罐装啤酒,一边做七夕的装饰。连上纸圈,依着纹样剪出图案,把折成飞檐状的纸做成灯笼,还写了许多心愿,如“意大利语能有长进”、“编辑部的人忘记交稿日期”、“以后个头再长五厘米”等。最后的一张纸上我什么也没有写,只挂上了线。总觉得最重要的心愿最好是悄悄祈祷,这样才会实现。我把做好的装饰全部挂在阿绀送的树上,身边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东西,有碎纸屑、胶水盖子、空啤酒罐、剪刀等。青年树作为细竹的替代品,显得过于强健,它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好像有些不自在,但又很高兴似的挺直了腰杆。我把它拖到了阳台上。

我想吃毛豆了,去附近的菜店买了些回来煮。五分钟左右,毛豆变成鲜亮的绿色,我捞到浅筐里撒上了盐。睦月马上该回来了,窗外开始昏暗起来,一串串的纸环似乎已经融入淡墨中。

下班回到家的睦月,打开玻璃推拉门,很好笑似的哧哧发笑。

“这棵树害羞了。”

的确,它看上去非常羞涩,既显得僵硬,又有些沮丧,它原本就是一棵笨拙的直愣愣的树。我们在阳台上喝着啤酒,吃着毛豆,对阿绀的树大加赞美:又结实,又不招虫子,还能代替细竹挂七夕的装饰,真是棵好树。

“咱们在这儿吃晚饭吧。”我说。

睦月微笑着点点头:“这主意不错,就在这儿吃吧。”

“我想吃面条,因为外面凉快。”

“好主意。”睦月又一次点点头。

“睦月?”我也不知为什么,不安忽然涌上心头,他那安静的表情让我感觉非常遥远,“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睦月视线的前方是朦胧的白色月光,他寂寞地微笑着。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但是,睦月显然格外兴奋,吃了许多面条,还罕见地在饭后吃了冰激凌,又主动提出想喝点什么,并为我调制了薄荷威士忌。他好像特别中意七夕的装饰,夸奖了好几回:“全日本也找不到如此漂亮的装饰。”

“睦月。”

“什么?”睦月用那可以包容我做任何事的、平静而深邃的眼神看着我。

“喂,睦月,你也写个心愿吧。”我故作欢快地说着,把折纸递给了他。

“最多可以写三个愿望,不过我已经写了一大堆。”

“嗯。”睦月抱起了胳膊,“我就算了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能一直这样就够了。”

我站起身,先把手中的杯子放到地面上。

“笑子?!”

我不顾神色略显胆怯的睦月,找出了刚才没有写心愿就挂上去的最后一张纸,那是浅蓝色的折纸,挂在树的上方。“喂,我已经在这张纸上许愿了,祈祷我们能一直保持现状。可我总觉得写上去会不灵,所以还是白纸……”我不再说了,因为睦月的神情看上去太悲伤了,确切地说是可怜,让人无法忍受。

“怎么了?”我勉强冒出一句。

睦月费了好大劲,才终于从嘴里挤出了几句话:“但是,不可能保持不变。时间在流逝,人也会流逝。无法保持不变。”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忽然这样说?你不是说过吗,可以保持不变,如果我们两人都这样想,为什么做不到?”

睦月用平静而不可动摇的声音说,“笑子,我今天去见瑞穗了,向她解释了游乐园的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什么?”

“我全说了。”睦月平静地注视着我。

“你在开玩笑?”我竭尽全力,想用变成一片空白的大脑把握事态,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在混乱的思维深处,不知为何断断续续浮现出白天看到的老人们,时间在流逝,人也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