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第2/3页)

“还是等亲家来了再往下谈吧。”爸爸在旁边插了一句,可妈妈听不进去。

笑子把大麦茶的茶杯摆在桌子上。

“当然,笑子父母感到吃惊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也觉得特别对不住他们。”妈妈夸张地垂下肩膀,用自以为是的语调说,“可结婚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而且,笑子是在清楚睦月的情况下,也就是知道阿绀存在的情况下嫁过来的,是不是?说来说去还是爱情的问题,是不是?不论别人怎么说,你们两个已经是独立的大人了。”

我不禁被妈妈这不容分说、咄咄逼人的气势慑服了,感觉眼前一片昏黑。只要今天能平安过去,我就谢天谢地了。

笑子的父母在一点钟准时出现,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要开家庭会议了。”笑子在我耳边讥讽地小声说。

我也感觉的确很滑稽。他们一个个紧绷着脸,一手端着大麦茶,围坐在桌子旁,互相摆开阵势。

最初张口说话的是岳父。“请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让你们的儿子结婚?你们应该清楚吧?你们儿子的,怎么说呢,那种特殊的性癖,或者说特殊的体质……”

妈妈似乎早有准备,马上以恋爱至上的论调为武器开始应战。“是的,我们当然反对了。但是他们的决心很坚定。我和睦月他爸想,如果睦月和笑子两人如此相爱,我们也只能尊重他们了。”说到这儿,妈妈颇有效果地沉默了片刻,改用轻快的语气继续说:“而且,年轻人有他们的未来。”

虽说是自己的亲妈,我仍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没有事先跟我们商量?”

“您说得确实在理,对不起。”我爸爸低头道歉。

笑子挑高了眉毛,但没有说话。

“最让我伤心的是,笑子竟然什么也不跟我们说。”岳母抽泣着说。

“我能理解。”我妈妈竟然也抹了抹眼角,让我完全折服了,总之就这样,我们夫妇二人被置于一旁,商谈却在一步步进展。

“太荒唐了,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

看到不知该往哪儿发泄愤慨的岳父,笑子满不在乎地说:“我和睦月彼此彼此,因为我们心里都有鬼。”

妈妈当然不可能漏听这句话。最后我们只好从卧室柜子最上层拿出那两份诊断书让他们看————笑子的“精神病没有超出正常范围”的诊断书,和我那份“没有感染艾滋病”的诊断书。两边的父母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开什么玩笑!”妈妈一下改变了态度,怒冲冲地说:“同性恋是个人嗜好的问题,可说到精神病,你们可要明白,那是会遗传的。”

“个人的嗜好?”岳父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你儿子就是个阴阳人,这种人根本没有结婚的资格。笑子的情绪不稳只是一时的问题。在欧美,现在随便挑出一个人来,都去看过精神病专家。”

我感觉无地自容。笑子面无表情地喝着大麦茶,但我想她也同样如坐针毡。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可我们想一直这样过下去。”

笑子也干脆地附和着。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了。

岳父声音已基本恢复平静,问道:“那,你要和你那位叫什么的恋人分手吗?”

早就料到会被问到这个,我已经准备好答案,就是“要分手”。本来打算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回想起了阿绀的后背和可乐的味道。

“如果睦月和阿绀分手,我就和睦月分手。”笑子在旁边说。

在场的人都哑口无言。

狂风暴雨似的下午。最后,商谈在没达成任何共识的情况下结束,只留下无尽的疲惫感。

“给。”笑子把自己的杯子伸到我面前。

我喝了一口,发现大麦茶竟然有威士忌的味道,毫无疑问是冰镇爱尔兰威士忌。

“嘻嘻嘻。”笑子高兴地笑了。在对面的阳台上,主妇正在拍打被子往屋里搬。

“快说,说你自己不后悔。”笑子喝着威士忌说。

“……你爸不是说了吗,我根本没有资格结婚。”

笑子吃惊地看着我的脸。那双大眼睛渐渐充满愤怒。“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她粗暴地扔下这么一句,眨眼间脸变得通红。她瞪了我几秒钟,没有哭,随后转身走开了。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我、阿绀的树和塞尚的画像。

我去卧室瞧了瞧,不出所料,笑子正趴在床上呜咽。我的妻子在委屈地哭泣。我坐在旁边道歉,可她使劲把脸贴在枕头上,死活不肯抬起头。

“我没有后悔,当然没有后悔。”

只是笑子总是全身心地对我,这让我时时感到不安,只能故意躲避,因为我没有一点自信,不知自己是否有被别人如此深爱的价值。

“喝香槟吗?”我问。

笑子的哭声小了些,但仍然把脸埋在枕头里,微微地点头。

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了,我们烙了一大堆加了甘蓝菜的烙菜饼当晚饭。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烟,充满了酱烤糊的味道。我们咕嘟咕嘟地喝着儿童香槟,饱饱地美餐一顿烙菜饼。

笑子红肿着眼皮,微微歪着头向我提议:“喂,要不要把阿绀叫来?我想见阿绀了。”

“好吧。”

没等我话音落地,笑子就拿起了话筒。我慌忙插上电话线。

“啊,是阿绀吗?我是笑子。”

我走到阳台上。隔着玻璃,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屋内,笑子正在兴高采烈地聊天。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了?

天空中,正悬挂着朦胧的弯月。

不到一个小时,阿绀就抱着一个大西瓜出现了。“啊,太闷热了,笑子,今晚真闷热。”

“喝加利福尼亚橙汁吗?”笑子问。

“我正想喝呢。”阿绀回答道。

“你去洗手漱口后再过来,我要往铁板上倒油了。”我说。

“我要吃烤大虾和猪肉丸。”阿绀说。

真是个信口开河的家伙。

笑子正在厨房榨橙汁。

“要我来弄吗?”我冲厨房喊了一声,笑子坚决地摇摇头。菜板上滚着三个从中间切开的橙子。她正在用绿色的榨汁机榨佛罗里达橙子。

在客厅里,阿绀跷起一条腿坐着,高声地宣布:“我要开动了。”

真是个热闹的夜晚。吃完饭,我们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游戏,还吃了西瓜和杨梅,然后一起把餐具刷干净。

笑子的兴致出奇地高,说了好几次“你不要着急回去”,她好像很想留住阿绀。“上次睦月买了CD,咱们要不要听听?”

于是,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听舒伯特的幻想曲。音乐响起,阿绀和笑子立刻安静下来。

“可以关掉灯吗?”阿绀说。

为什么关掉灯光后,音乐会显得分外清澈呢?窗外是一片红豆色的夜空,反而觉得屋内的月色更浓一些。我们随意坐在地上,只有钢琴的声音在房间里流淌,那是节奏很快的透明音色。弯弯的弦月在慢慢给夜空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