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冠花的红,柳树的绿(第2/3页)

我问,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站起身。鞋发出咣当声。

来到外面,没想到竟飘起了雪花,雪飘落在美术馆使用了大量玻璃的现代建筑上、尽是枯木的山景里,还有向下延伸到小城的宽宽的坡道上。

“好美。”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抬头远望,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

“静得瘆人啊。”

弟弟也是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着天空说。我的视线回到地面,沉迷地看着弟弟仰起的侧脸。

“好俊俏的脸。”我阐述着感想。

旁边的停车场空空如也,那块空阔的地上白天也许停了许多观光大巴,现在却只停着应该属于职员的两三辆私家车。

“喂,我们怎么回去啊?”

我一问,弟弟也瞬间愣住了,说“我去问问”,快步折回了美术馆。

我们用入口侧面的公用电话叫了出租车,等了三十分钟。来关大门的人怜悯地看着我们。飘落的小雪中,我们终于坐上了出租车,此时太阳早已下山。

“好冷。”我哆嗦着说。弟弟说:“饿死了。”

回到市里,霓虹灯到处闪烁。冷是冷,但哪儿都没下雪。我们进了车站前的饺子馆,店中央烧着煤气暖炉。

要了两瓶啤酒和两盘饺子。

“哎?亚纪怎么来着?”

夹着小小的、煎得脆脆的饺子,弟弟很愉快地问。除非有特别伤心的事,一般他都很愉快。

“听我说。”

我兴致勃勃地说起来。说那个明知别人为出门请了带薪假,却在这天上午十点突然来访的能说又好色、又无所顾忌的女人。

她叫市原亚纪,据说高中时患了重度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反反复复住院出院。借用她的话,说是“抑郁症导致她有意怀孕了,为了不被迫打掉,一直保守秘密,但最后还是流产了”。只听这些会觉得很心痛,但现在二十一岁的她已经彻底恢复,变成了一个只在名义上“帮忙做家务”的能说又好色,又无所顾忌的女人。虽然是个美人,嘴却很损,让周围的人感到棘手。

“我来玩了。”

一打开门,亚纪麻利地脱掉鞋子进了屋。让亚纪说的话,我是个“把她的阿郎横刀夺爱的可怕丑八怪”。

然而在这方面,我更相信阿郎的话。

“怎么可能,我跟亚纪什么都没有,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她。唉,但有几次她自己把衣服脱了,为给她穿上衣服不得已碰过她的身体。”

“你今天请了带薪假吧。那我可以在这儿慢慢待着了。”

亚纪从厨房取来刀,一圈一圈削着我为喜欢水果的阿郎买来的日向夏蜜柑的皮。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要出门呢,吃完你就乖乖回去吧。”

知道。亚纪说。

“是和你弟弟出去吧?听阿郎说了,我们是网友,不管什么都会告诉对方。在邮件里,连平时跟谁都无法启齿的事都可以坦诚说出来。”

“什么是跟谁都无法启齿的事?”

我拿来另一把刀,不服输地也削起蜜柑来。我和亚纪的周围弥漫着清凉而苦涩的柑橘味道。

“比如与老婆做爱时的不满。”

“撒谎!”

“比如老婆是鼓肚脐。”

“撒谎!”

终于,我笑了。

“别净说些这么没礼貌的话,赶快走吧。”

亚纪没笑,她目光犀利地看着我说:“没劲。最近千奈美你一点都不理睬我的挑衅。结了婚就安心的人最差劲了。你走好啦,我帮你看家。”

她伸出纤长的手,取过第二个柑橘剥起来。

“但是,不论我对回来的阿郎做什么,你都不要抱怨哦。”

这种时候我真的很困惑,不知到底该怎么应对才好。包括阿郎在内,进出那家沙龙的人身上都带有深不可测的强势。不知称为强势对不对,但我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那看起来又近似脆弱,很让人迷惑,但说不定正相反。

结果过了一点钟,亚纪还在我家。她环视着屋里说:“这里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这么寒酸啊。阿郎好歹是活动策划公司的社长吧?为什么住在这么穷酸的地方?”

“喂,有没有刺激点的音乐?比如桑塔纳乐队啊贝多芬啊。”她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挑着,说“就这个吧”,放起滚石乐队来。亚纪喜好的音乐简单易懂。

她跟随音乐晃动身体,说:“给阿郎打个电话吧。”

弟弟又点了一瓶啤酒,仍然愉快地听我说。

“然后呢?最后怎么让她回去的?”

饺子店的大婶一边越过吧台递过来啤酒,一边怯生生地问:“你是外国人?”

在弟弟的人生里,这问题也许被问过上百次了。

“不是,日本人。”

弟弟回答完,大婶如释重负,不好意思地哈哈笑了。

“什么啊,果然是日本人啊!哎呀,我觉得要是外国人讲的,这日语说得可真好啊!”

大婶欢天喜地的,说到“讲的”这个词,犹如对外国人使用肢体语言一样,手在嘴前面合起又张开。

“我跟她说,你说阿郎在邮件里说这说那,又在撒谎,不如我们打开邮件看看吧。”

弟弟错愕地看着我。“不会吧?”

他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杯子空了,没办法,我自己满上。

“是真的哦,”我接着往下说,“阿郎不删邮件,全都留着,马上就能看到。”

“不会吧。”弟弟又说了一遍,和亚纪的话一模一样。

“不敢相信。”亚纪说。我打开笔记本翻盖,她在我旁边岔开腿站着,声音紧绷。

“不许这样!”一副命令的口吻,“你要是打开开关,我就揍你。”

我吓了一跳,不禁看了她一眼。她气得眼睛鼓鼓的,细细的眉毛紧锁着,如同迷茫着不知要哭还是要打人的孩子一般,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竟然随便窥视别人的内心,你太差劲了,猪都不如!品行低劣!竟然能想到这主意,真不敢相信!”

我叹了一口气。

“不是内心啊,这只是台机器吧?”

“真不敢相信。”亚纪重复道,犹如厌恶蚯蚓的人看到蚯蚓一般注视着我。

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种很肮脏的生物,所以说:“你回去吧!”

“你要是现在走的话,我就不打开。”

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动。我深感羞愧,搞不明白究竟为何要因为这个女孩产生这样的想法。

亚纪回去了,临走没忘丢给我一句:

“差劲的女人!”

她高傲地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我,声音极尽轻蔑。

我不擅长对付亚纪,也许因为她太刻板了。刻板、直接,要让我说的话这就是暴力。

“太好了。”弟弟说。

我点上了烟。

“那没看邮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