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页)

在镇子的尽头,他们转向了一条小河。走到岸边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薇安妮放下手中的篮子,在栗子树的树荫下铺开了一块野餐垫。她从野餐篮里拿出了一根硬皮法式棍子面包、一块浓郁的高脂厚奶油奶酪、两个苹果、几片薄薄的巴约纳火腿和一瓶1936年的博林格香槟。她给丈夫倒了一杯香槟,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看着索菲朝河岸跑去。

时间在温暖的阳光带来的朦胧满足感中消逝着。他们说着、笑着,分享着野餐的美食。当天晚些时候,安托万在给收起了钓鱼竿的索菲用雏菊做皇冠时开口说道:“希特勒很快就会把我们全都吸进他的战争里去的。”

战争。

这些日子里,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但薇安妮并不想听见这个词,尤其是在如此美妙的夏日里。

她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小河的另一边,人们精心培育的作物让卢瓦尔河谷呈现出了一片盎然的绿意。没有围栏、没有边界,只有绵延、翻滚数英里的绿色田野和几簇树林,偶尔还有几处石屋或谷仓点缀其间。娇小的白色花朵如同空中的棉絮一样飘浮在林间。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来吧,索菲。该回家了。”

“你不能忽视这一点,薇安妮。”

“难道我应该自找麻烦吗?为什么?我们有你在这里保护我们。”

她笑着(那笑容也许过于灿烂)收拾起了野餐的器具,带上全家人迈上了回家的土路。

不到30分钟的时间,他们就站在了勒雅尔丹家结实的木门前。这座石质的乡间住宅自从300年前就属于她的家族。岁月在上面留下了几抹灰色的痕迹,透过两层小楼上装饰的蓝色百叶窗,可以眺望果园。常青藤爬满了房子的两座烟囱,盖住了下面的砖石。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中,只有七英亩被留了下来,其他的两百英亩则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随着她家族财富的减少而被变卖了出去。不过七英亩对于薇安妮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还能需要更多。

薇安妮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厨房里,铜质和铸铁的锅碗瓢盆被挂在炉子上方的铁架上。天花板上暴露的木梁上还悬挂着一捆捆干燥的薰衣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同样用铜料制造的洗碗池因为年头久远而蒙上了一层绿色,尺寸大得足以让一只小狗在里面洗澡。

屋里的墙壁上随处可见剥落的石灰,露出了历经岁月的底漆。卧室里的家具和布艺呈现出了混搭的风格——装饰着挂毯的靠背长椅、奥布松的花毯、中式古董瓷器、擦光印花棉布和薄麻布。墙上挂着的一些画作精美绝伦——也许十分重要——剩下的则是些业余画家的作品。乱七八糟的拼凑风格既有着衰败的气息,又体现了过时的品位——虽然破旧,却不失舒适。

她在客厅里停下了脚步,透过玻璃门望向后院,看着安托万推着坐在秋千上的索菲——那是他专门为她制作的秋千。

薇安妮把帽子轻轻地挂在门旁的衣钩上,取下围裙,穿戴整齐。趁索菲和安托万在门外嬉戏的工夫,薇安妮做起了晚饭。她用一块粉红色的猪里脊肉包裹住一片肥厚的培根,用麻绳打了个结,再用热油把它煎成了棕褐色。用炉子烘烤猪肉的时候,她准备齐了其他的饭菜。八点钟——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她招呼大家过来吃晚饭。听着雷鸣般的脚步声、谈话声,以及他们坐下时椅子磨蹭地板的声音,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索菲坐在餐桌的主座上,头上还戴着安托万在河岸边为她做的那顶雏菊皇冠。

薇安妮摆好了餐盘。一阵可口的菜香飘了过来——烤猪肉和培根,配焦糖苹果和浓郁的红酒汁;旁边摆着一碗新鲜的豌豆,里面除了黄油还拌上了从菜园里摘来的龙蒿叶;当然也少不了薇安妮昨天早上烤好的法式棍子面包。

和往常一样,索菲在晚餐的过程中一直都在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和她的姨妈伊莎贝尔很像——都是无法保持沉默的小女孩。

当他们吃到甜点“漂浮岛”时——烘烤后的调和蛋白漂浮在浓郁的英式奶油酱上——桌旁终于出现了令人心满意足的宁静。

“好了。”薇安妮终于开了口,推开吃了一半的甜品盘,“该洗碗了。”

“啊,妈妈。”索菲发起了牢骚。

“不许发牢骚。”安托万说,“你还太小。”

薇安妮和索菲走进厨房,和每天晚上一样站到了各自的“岗位”上——薇安妮靠在宽大的铜洗碗池旁,索菲则站在石台边——开始清洗和擦拭盘子。薇安妮能够闻到安托万饭后吸的香烟散发出的强烈甜腻气味从房子里飘荡过来。

“我今天讲的故事没有一个能让爸爸笑出声来。”索菲在薇安妮把盘子摆回墙上挂着的粗糙木架子上时开口说道,“他有些不对劲。”

“他没笑?哦,这绝对是够吓人的。”

“他在担心战争。”

战争。又来了。

薇安妮用嘘声哄着女儿走出了厨房。来到索菲在楼上的卧室里,薇安妮坐在双层床上,一边听着女儿喋喋不休地讲话,一边为她穿上睡衣,帮她刷了牙,然后看着她爬上了床。

薇安妮俯下身来吻了吻她,和她道了一句“晚安”。

“我害怕。”索菲说,“战争要来了吗?”

“别害怕。”薇安妮回答,“爸爸会保护我们的。”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别害怕。

就在那个时候,她的爸爸奔赴了前线。

索菲看上去并不相信她的话,“可是——”

“没有可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赶紧睡觉吧。”

她又给了女儿一个吻,双唇在小女孩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

薇安妮走下楼,朝着后院迈开了脚步。门外的夜酷热难当,空气闻起来有股茉莉花的香味。她发现安托万正坐在远处草坪上的一把铁质咖啡椅上,双腿敞开,身体不自在地朝一边倾斜着。

她走到他的身旁,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吐了一口烟,然后嘬着烟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她。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惨白,布满了阴影,让人几乎有种陌生的感觉。他把手伸进了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我收到了动员令,薇安妮,和大部分18岁到35岁的男子一样。”

“动员令?可是……我们还没有开战啊。我不——”

“我周二就要去报到了。”

“可是……可是……你是个邮递员啊。”

他凝望着她,让她霎时间有些喘不上气来,“看起来,我现在是一名士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