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伊莎贝尔眨着眼睛醒来,看到阳光正在头顶上窸窣作响的树叶间游弋。

她坐起身来,拉好在睡梦中卷起、露出了白色蕾丝吊袜带和破损丝绸长袜的短裙。

“你不用为了我那么做。”

伊莎贝尔循声向左望去,看到盖坦正朝自己走来。第一次,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瘦长结实的身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撇号,身上的衣服似乎是从乞丐的箱子里捡出来的。磨损的帽子下面露出一张肮脏却又机警的脸庞,上面长满了胡茬儿。他的眉毛很浓,下巴棱角分明,深邃的黑色眼睛上支着浓密的睫毛,眼神和下巴的棱角一样犀利,清晰地透露着某种渴望。昨晚她只觉得他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现在才明白他也是这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他并没有吓到她,一点儿也没有。伊莎贝尔并不像自己的姐姐薇安妮那样习惯恐惧和焦虑,不过她也不是一个傻瓜。如果她打算跟着这个男人行走天涯,最好还是搞清楚某些事情。

“所以,”她说道,“监狱。”

他等着她,挑起一边的黑色眉毛,仿佛是在问,怕了吗?“像你这样的女孩是不会了解的。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冉·阿让待的那种地方,让你感觉很浪漫。”

这种话在她听来有些耳熟。和大部分饱含暗讽的评语一样,话题又绕回了她的外表上——想必金发美女一定都是既肤浅而又愚蠢的。“你是不是为了喂饱家人偷窃食物来着?”

他阴阳怪气地咯咯笑了起来。这个动作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歪斜,微笑的嘴角一边高一边低,“不是的。”

“那你是个危险人物吗?”

“不一定。你对共产党员有什么看法?”

“啊,所以你是个政治犯。”

“差不多吧。但就像我说的那样,你这种乖乖女是不会了解什么叫作生存的。”

“我知道的事情会让你感到惊奇的,盖坦。监狱可不止一种。”

“是吗,漂亮姑娘?你对监狱都知道些什么?”

“你犯了什么罪?”

“我拿了些不属于我的东西。这样的答案够不够?”

小偷。

“然后你就被抓了。”

“明知故问。”

“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欣慰的答案,盖坦。你是不是太粗心了?”

“叫我盖特就好。”他边说边朝她靠了过来。

“我还没决定我们是不是要做朋友呢。”

他抚摩着她的头发,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盘绕住她的几缕发丝,“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是可以指望我的,好了,我们走吧。”

看到他向自己伸出手来,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拒绝,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们走出森林,回到了路上,从一处不大不小的缝隙中挤进人群,再一次融入人海之中。伊莎贝尔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盖坦,另一只手则拎着自己的行李箱。

他们走了好几英里的距离。

汽车停在他们的身旁,车轮都坏掉了。马匹也都停了下来,无法再向前迈进一步。伊莎贝尔发现自己已经变得无精打采,被高温、灰尘和口渴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女子在她的身旁一瘸一拐地走着,脸上混着尘土和沙砾的眼泪变得黑乎乎的。很快,她又被一个穿着皮草外套的年长女子代替了。只见她满身大汗,似乎把家里所有的珠宝都戴在了身上。

日光越来越强烈,闷热得令人窒息。孩子们在哀号,妇女们在啜泣。空气中充斥着辛辣污浊的体味和汗水的味道,可伊莎贝尔已经习惯了,几乎闻不出哪些味道是别人身上的,哪些味道又是自己身上的。

接近三点,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到来了。他们看到一群手握来复枪的法国士兵出现在自己的身旁。这些士兵走起路来十分散漫,也没有排成队列,步态一点儿也不潇洒。一辆坦克隆隆作响着行驶在他们的旁边,嘎吱嘎吱地碾轧着路上遗落的物品;坦克上,几个脸色苍白、神情颓废的法国士兵正低着头坐在那里。

伊莎贝尔摆脱了盖坦,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用手肘推搡着路人,挤到了军队面前。“你们走错方向了!”她尖叫着,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盖坦猛地扑向了一个士兵,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害得对方踉跄着撞上了缓慢行驶的坦克。“谁在为法国而战?”

那个目光迟钝的士兵摇了摇头,“没有人。”一片银光闪过,伊莎贝尔看到盖坦举起一把刀,顶住了那人的喉咙。士兵眯起了眼睛,“来吧。动手吧。杀了我。”

伊莎贝尔把盖坦拽开了。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种令她害怕的、由衷的愤怒。他是下得了手的;他会割开那个人的喉咙,杀了他。她心想:他们打开了监狱的大门。他会不会比小偷还要糟糕?

“盖特。”她叫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要清醒一下,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刀子。“谁在为我们战斗?”他怨恨地问着,在尘土中咳嗽起来。

“我们会的。”她说,“很快。”

在她的身后,一辆汽车鸣响了喇叭:啊-呜-噶。伊莎贝尔没有理会它。乘车实际上和步行是一样的——剩下的那几辆汽车只是在周围的人的想象中移动,如同泥河上的芦苇丛中漂浮的残骸一样。“走吧。”她拽着他离开了萎靡不振的军队方阵。

他们向前走着,依旧牵着手,可随着时间慢慢逝去,伊莎贝尔却注意到了盖坦身上的一个变化:他不怎么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一丝的笑容。

每经过一个村镇,人群就会变得稀少一些。人们跌跌撞撞地走进阿尔特奈、萨朗和奥尔良,眼中闪烁着绝望的光芒,把手伸进手提包、口袋和钱包中,希望能够找到可供他们花销的金钱。

伊莎贝尔和盖坦仍旧奔波在路上。走了一整天,他们筋疲力尽地在黑暗中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后又继续赶路。第三天,伊莎贝尔已经累得麻木了,脚底板和脚趾之间几乎每一处都磨出了渗透着脓血的红色水泡,每一步都疼痛无比。脱水让她感觉头痛欲裂,糟糕透顶,而饥饿也在侵蚀着她的胃部。尘土阻塞了她的喉咙和双眼,害得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她踉踉跄跄地经过了路边一处新挖的坟墓,上面还插着一个用锤子钉出来的粗糙的木头十字架。她的一只鞋绊到了什么东西——是一只死猫——她蹒跚着向前扑了出去,差点跪在地上。盖坦扶住了她。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固执地保持着直立的站姿。

她过了多久才开始听到某种声音的?

一个小时?一天?

蜜蜂。它们在她头顶四周嗡嗡地叫着,她把它们哄走了。她舔舐着自己干巴巴的嘴唇,想起了花园里那些被忙碌的蜜蜂环绕时的宜人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