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4页)

她皱起了眉头,“我很少留心他的动向,不过若是非要我回忆的话……我会说是两个晚上之前吧,他有点焦虑不安。”

“焦虑不安?”

“是那个坠机的飞行员。他对自己没能找到他感到非常不高兴。上尉先生相信某些人把他藏起来了。”

“某些人?”

薇安妮强迫自己不要转开目光,也不要紧张地在地上跺脚,或是抓挠自己脖子上不太舒服的那块疥疮。“他一整天都在寻找那个飞行员。回家的时候,他……焦躁不安是我认为唯一合适的一个形容词了。他喝了一整瓶的白兰地,还在盛怒之下摔坏了我家的不少东西。后来……”她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加深了。

“然后呢?”

“我相信这不代表什么。”

他用力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台灯都颤抖了起来,“什么?”

“上尉先生突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他藏在哪里了’,然后就抓起随身武器离开了我家,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我看到他跳上摩托车,沿着马路驶了过去,速度快得有些危险,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以为他在指挥部里忙碌,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他何去何从都不关我的事。”

那个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烟头亮起了红色的火光,然后缓缓地褪成了黑色。烟灰如同雨水般坠落到了桌面上,他隔着一层烟雾端详着她,“一个男人是不会想要离开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的。”

薇安妮一动不动。

“好吧。”他终于开口说道,把烟蒂丢到了地板上。他猛地站起身来,使劲跺了跺仍旧燃着的香烟,用靴跟碾压着它。“我猜年轻的豪普特曼用枪还不够熟练。国防军——”他边说边摇了摇头,“总是令人失望。受过训练却……却不够热情。”

他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朝着薇安妮靠了过来。随着他越走越近,她也站起身来,这是礼貌使然。

“豪普特曼的不幸是我的万幸。”

“哦?”

他的目光沿着她的喉咙游移到她胸脯雪白的肌肤上,“我需要征用一个新的地方,贝尔维尤旅馆不太令人满意,我相信你的房子应该不错。”

薇安妮走出镇公所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刚被冲上海岸的女人。她的脚步左右摇晃,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手掌潮湿,前额瘙痒。她放眼望去,广场上四处都是士兵,其中穿着黑色党卫军军装的人如今占了大多数。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停下”。她转过身来,看到两个衣着褴褛、胸前别着黄色五角星的女人被一个举着枪的士兵推倒在地上。只见那个士兵抓住其中一个女人的手臂,把她拽了起来,年岁稍大的那个女人尖叫了起来。那是富尼耶夫人,屠夫的妻子。他的儿子吉尔尖叫着“你不能带走我妈妈”,随即猛地冲向附近的两个法国警察。

一个宪兵抓住了男孩,用尽力气拦住了他,“别傻了。”

薇安妮没有多想。看到自己之前的学生遭遇了麻烦,她径直走了过去。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和索菲年纪相仿。薇安妮自从他可以识字以来就一直是他的老师。“你们在做什么?”她质问道,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应该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一些,然而为时已晚。

警察转过身来看着她。保罗。他比她上一次见到他时又胖了不少,脸庞膨胀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看上去如同缝衣针一般。“你别管,夫人。”保罗说。

“莫里亚克夫人。”吉尔尖叫着,“他们要把我的妈妈带上火车!我想和她一起走!”

薇安妮看着吉尔的母亲富尼耶夫人,只见这位屠夫的妻子眼中满是失望。

“跟我走吧,吉尔。”薇安妮想都没想就说了一句。

“谢谢。”富尼耶夫人耳语道。

保罗猛地把吉尔拉在身旁,“够了。这孩子引起了围观。他要跟我们走。”

“不行!”薇安妮说,“保罗,求你了,我们都是法国人。”她希望能够通过呼唤他的名字来提醒他,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他们曾经属于同一个集体,她还教过他的几个女儿。

“这孩子是法国公民,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不在乎他是在哪里出生的,夫人。他在我的名单上,就得离开。”他眯起了眼睛,“你想要对此提出控告吗?”

富尼耶夫人此刻已经哭了起来,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另一个警察吹响了哨子,用枪管戳着吉尔向前走去。

吉尔和他的母亲一起跌跌撞撞地融入了人群中,被簇拥着朝火车站走去。

我不在乎他是在哪里出生的,夫人。——贝克是对的。身为法国人已经不能保护阿里了。

她把手包紧紧地夹在腋窝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和往常一样,道路变得泥泞不堪,等到她走到勒雅尔丹宅院的大门口时,脚上的一双鞋子已经被毁掉了。

两个孩子都在客厅里等待着她。她如释重负地放下肩膀,疲惫地笑了笑,放下了手包。

“你还好吗?”索菲问道。

阿里一下子朝她扑了过来,咧开嘴巴咯咯地笑着,还张开双臂索要着拥抱,嘴里笑着呼喊“妈妈”,似乎是想证明他理解这个新游戏的规则。

她把这个三岁的男孩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她告诉索菲:“他们审问完我就把我释放了,这是个好消息。”

“那坏消息呢?”

薇安妮看着自己的女儿,感觉自己已经被打败了。在索菲成长的世界里,她班上的所有男孩都像枪口下的牲口一样被送上了火车,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另外一个德国人要来征用这里了。”她无力地答道。

“他会像贝克上尉那样吗?”

薇安妮想起了冯·李希特冰蓝色的眼睛里凶猛的光芒,以及他“搜查”自己的方式。

“不。”她温柔地回答,“我觉得他不会是那样的人。除非情不得已,你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要看他,尽量让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还有,索菲,他们现在正在驱逐在法国出生的犹太人——孩子也不例外——把他们送上火车,送去劳改所。”薇安妮握紧了抓着瑞秋儿子的手,“他现在是丹尼尔了,你的弟弟,永远都是,即便屋子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故事是这样的,我们从尼斯的一个亲戚那里收养了他。我们绝不能犯错,不然他们就会把他带走——还有我们。你明白吗?我甚至不想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到他的证件。”

“我害怕,妈妈。”她低声说道。

“我也是,索菲。”薇安妮只能想到这样来作答。现在她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共同承担着这个可怕的风险。在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之前,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冯·李希特大队长走进了她的家里,身体站得像刺刀的刀刃一样笔直,闪着光泽的黑色军帽下露出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他的黑色军装上到处都挂着银色的铁十字——立着的衣领上、胸口上。一枚十字胸针装饰在他左边的胸袋上。“莫里亚克夫人,”他说道,“我看到你冒着雨走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