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3页)

她在黑暗中紧紧地依偎着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毯子里。起初他僵硬地躺在她的旁边,甚至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可渐渐地,他放松了下来,仰面躺下打起了呼噜。有些时候——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会闭上双眼伸出手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就像是把手放进了夏日的大海中,感受着潮水的涨落。

抚摩着他,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噩梦并没有放过她。在她的脑海中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声,还听到索菲说着“妈妈,你把毯子全都卷走了”,可这些都没有让她清醒过来。在她的噩梦中,她坐在椅子上,接受着拷问。那个男孩,丹尼尔。他是个犹太人,把他交给我——冯·李希特边说边用枪推了推她的脸……紧接着,他的脸变了,融化成了一个小点,变成了贝克。他的手中捧着妻子的照片,不住地摇着头。可是他的另一半脸却消失了……不一会儿,伊莎贝尔躺在地板上,血流不止,嘴里还说着“对不起,薇安妮”。薇安妮尖叫了起来,“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

薇安妮喘着粗气惊醒过来。同样的噩梦已经纠缠了她六天的时间,害得她醒来时总是感觉筋疲力尽、忧心忡忡。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还是没有伊莎贝尔的任何消息。她小心翼翼地从毯子里爬了出来,地板已经是冰凉的了,但几个星期之内还会变得更加冰凉。她伸手摸索着自己丢在床脚上的长方形披巾,把它围在了肩膀上。

冯·李希特占据了楼上的卧室。薇安妮把楼上的一整层楼都让给了他,选择带着两个孩子搬到楼下较小的卧室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双人床上。

贝克的房间。难怪她会在这里梦到他,空气里依然飘散着他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认识的这个男人已经死去了,而且还是被她杀死的。她渴望为自己犯下的罪恶苦修赎罪,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杀了一个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高尚的人。不管他是不是敌人,她的行为又是否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妹妹,这些都不重要。她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此纠缠她的并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她的行为本身——谋杀。

她离开卧室,轻轻地咔嗒一声关上了房门。

冯·李希特坐在长沙发上看着小说,还喝着一杯货真价实的咖啡,咖啡的香气让她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渴望。这个纳粹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的时间了。每天早上,屋子里都会弥漫着一种浓郁而又苦涩的烘焙咖啡味道——冯·李希特会确保她闻得到它的香味,让她的心中充满渴望。可她却一口都喝不到,这一点他也尽力做到了——昨天早上,他把整整一壶咖啡都倒进了水池里,还是当着她的面笑着把它倒掉的。

他是那种稍稍得志便会用双手紧紧把握住机会的小人,她在他刚迈进自己家门的那几个小时里就看出了这一点。他选择了房子里条件最好的一间卧室,还把最暖和的毯子全都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并拿走了屋里所有的枕头和蜡烛,只留了一盏油灯给薇安妮使用。

“大队长先生。”她边说边抚了抚不像样的裙子和破旧的开襟羊毛衫。

他没有从眼前的德语报纸上抬起头来,“再来点咖啡。”

她接过他手中的空杯,走进厨房,很快又端了另一杯咖啡过来。

“盟军正在北非浪费时间。”他边说边从她的手中接过咖啡,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是的,大队长先生。”

他迂回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几乎在那上面留下了一道瘀青。“我今晚要请一些人过来吃晚饭,你来做饭。还有,让那个男孩离我远点。他哭起来就像一只垂死的猪一样。”

他松开了手。

“好的,大队长先生。”

她飞快地逃离了他的视线,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她弯下腰叫醒了丹尼尔,感受着他柔和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颈处。

“妈妈。”他含着大拇指嘟囔着,一边还不忘猛地吮吸了起来,“索菲的呼噜声太吵了。”

薇安妮笑着伸出手来,弄乱了索菲的头发。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即便是身处战争年代,一家人过着担惊受怕、饥饿难忍的日子,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居然还能睡得这么沉。“你听上去就像是一头水牛,索菲。”薇安妮取笑着她。

“真好笑。”索菲也嘟囔着坐起身来,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马铃薯瓢虫先生还在这里吗?”

“索菲!”薇安妮警告着她,眼神不安地瞥向了紧闭的房门。

“他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的。”索菲说。

“尽管如此。”薇安妮压低了嗓门,“我还是无法想象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房客和一种专吃马铃薯的虫子拿来做比较。”她试图不笑出声来。

丹尼尔紧紧抱着薇安妮,草草地亲了她一口。

就在她拍着他的后背,紧紧拥抱着他,用鼻子磨蹭着他柔软的脸颊时,她听到了汽车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感谢上帝。

“他走了。”她对男孩念叨了一句,又用鼻子磨蹭了一下他的脸颊,“来吧,索菲。”她抱着丹尼尔走进了仍旧飘荡着刚煮好的咖啡和男士古龙水味道的客厅,开始了自己一天的生活。

从伊莎贝尔有记忆以来,人们就一直说她是个冲动的姑娘。这个形容词后来变成了鲁莽,最近又变成了不顾后果。在过去的一年中,她成熟了许多,足以看清这其中的真相。小时候,她总是一不做二不休,事后才会考虑后果。这也许是因为她太久都是孤身一人的关系。从没有人可供她试探意见,做她的好朋友,也没有人可以与她共同制定战略,解决她的问题。

除此之外,她一向不擅长控制自己的冲动,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如今,她知道了害怕的意义,也知道了太过渴望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会让你的心感到疼痛。

往日的伊莎贝尔只会告诉盖坦自己爱他,然后顺其自然。

现在的伊莎贝尔却想不付出任何努力地走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再被人拒绝。然而,他们正身陷战争之中。时间是奢侈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拥有更多;明天就像黑暗中昙花一现的吻,朝生暮死。

她站在安全屋里那个被用作厕所的狭小尖顶碗橱里。盖坦倒了几桶热水给她洗澡,于是她躺在铜澡盆里尽情享受起来,直到水温凉下来为止。墙上那面破裂的镜子歪歪斜斜地挂着,让她的影子看上去也是支离破碎的,一边的脸庞比另一边的微微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