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4页)

她自己的呼吸朝着她反扑了回来,颤抖着包围了她。她开始尖叫,被冻住的眼泪在她的脸颊上结成了冰柱。她想起了自己所爱的每一个人——薇安妮、索菲、盖坦、她的父亲。她为什么从未趁自己还有机会的时候每天都告诉他们,她爱他们呢?此刻她即将在不曾给薇安妮留下任何一句话的情况下死去。

薇安妮——她心想——仅此而已。一个名字。些许是在祈祷,些许是在悔恨,些许是在道别。

镇广场的每一盏街灯上都悬挂着一具尸体。

薇安妮停下脚步,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马路对面,一个老妇人站在其中的一具尸体下面,空气中充满了绳子被拉紧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薇安妮迈着谨慎的步伐穿过广场,刻意远离那些路灯——

蓝色的脸,肿胀、松弛的身体。

这里应该挂着十具尸体——她能够看得出来,他们全都是法国人。从装扮上来看,他们都是反纳粹人士——丛林中粗野的游击队员。他们穿着棕色的裤子,戴着黑色的贝雷帽,手臂上还缠着三色臂章。

薇安妮走到老妇人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你不该到这里来的。”她说。

“我的儿子。”她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不能留在这里——”

“走吧。”这一次,薇安妮的声音就不是那么的温和了。她扳着老妇人的身体,把她带离了广场。来到格兰德大街上,老妇人挣脱了她的手,自言自语着嘟囔着些什么,哭着走开了。

薇安妮在前往肉铺的路上又看到了三具尸体,整个卡利沃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同盟军反复轰炸着这一片地区,把镇上的好几座建筑都炸成了碎片。

空气中飘荡着死亡的味道,整个镇上一片死寂。每个阴影、每个角落都潜藏着危机。

在肉铺门口的队伍里,薇安妮听到女人们正压低了嗓门谈论着什么。

“报复……”

“图勒的情况更糟……”

“你们有没有听说格拉纳河畔奥拉杜尔的事情?”

即便听闻了这些消息,即便目睹过这么多次的逮捕、驱逐和行刑,薇安妮还是不敢相信这条最新的传闻。昨天早上,纳粹长驱直入格拉纳河畔奥拉杜尔——距离卡利沃不远的一座小村庄——用枪把所有人都赶到了村子的教堂里,大概是要查验所有人的证件。

“村里所有的人。”和薇安妮说话的那个女人低声描述着,“男人、女人、小孩。纳粹把他们全都打死了,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把他们全都锁在了里面,还放火把教堂夷为平地。”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这是真的。”

“不可能。”薇安妮说。

“我的迪迪看到他们朝着一个孕妇的肚子开了一枪。”

“这是她亲眼看到的?”薇安妮问道。

老妇人点了点头,“迪迪在兔笼后面躲藏了几个小时,眼看着整个村子陷入了火海。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尖叫声,他们放火的时候,有些人还活着。”

据推测,此举是为了报复游击队员抓走了一位大队长。

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这里吗?下次战势恶化时,盖世太保或国防军会不会把卡利沃的百姓也困在镇公所里,大开杀戒?

这个星期的定量配给卡只能换来一小罐油。她走出店铺,翻起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

有人拽住她的手臂,把她猛地向一边拉去。她踉跄着向一边倒去,失去了重心,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他把她拽进一条幽暗的小巷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爸爸!”薇安妮说道,被他的出现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了战争的折磨在他的脸上留下的痕迹。他的额头上顶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倦怠的双眼下面还鼓着两个眼泡,皮肤像褪了色一样,头发也变成了白色。她想起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狼狈归家的画面。

“我们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聊?我不想看到你们家的德国人。”

“他不是我们家的德国人,而是我们这里的德国人。”

她不会怪他不想看到冯·李希特,“我家旁边的房子是空着的,就是东边的那一座。德国人嫌弃它太小了,不屑于理会它。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

“二十分钟之后。”他说。

薇安妮重新把兜帽罩在围着头巾的头发上,迈出了巷道。在她离开镇子、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家里走去时,一直都在试图想象父亲来到这里的原因。她知道——或者推测——伊莎贝尔正和他一起住在巴黎,尽管那仅仅是她自己揣摩出来的而已。据她所知,她的妹妹和父亲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不同的地方。自从谷仓里那个可怖的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伊莎贝尔的消息,即便亨利告诉过她,伊莎贝尔一切都好。

她快步走过机场,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些刚刚经历过空袭仍旧一蹶不振地冒着烟的飞机。她溜进院子,敏捷地朝着废弃的农舍走去。前门很早以前就坏掉了,现在只是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她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昏暗,落满了灰尘。所有的家具几乎都被征用或是被劫匪抢走了,遗失的画作在墙壁上留下了黑色的方形印记,客厅里只剩下了一个铺着脏靠垫、折了一条腿的破旧双人小沙发。薇安妮紧张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上,双脚敲击着地板。

她咬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指甲,坐立不安,随即听到了脚步声。她走到窗口,掀起了遮光布。

她的父亲正站在门口,只不过这个弯腰驼背的老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亲。

她放他进了屋。望着她,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皮肤上的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一摊又一摊融化的蜡。他伸出一只手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头发,长长的白色发丝聚拢在一起,竖了起来,让他露出了奇怪的、震惊的表情。

他朝着她缓缓地走了过来,脚步微微有些跛行。这个画面一下子让她感觉恍如隔世,想起了他拖着步子、格外别扭的走路方式。她的妈妈说,原谅他,薇安妮,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一切就取决于我们了。

“薇安妮。”他温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粗糙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再一次,她敏锐地想起了从前,当他还是他的时候。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后来的那些年中,她已经把有关他的回忆全都锁在了一个柜子里,及时地遗忘了。此时此刻,她又回想起来了。这种感觉吓坏了她,毕竟他曾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

“爸爸。”

他走到双人小沙发旁边坐了下来,垫子在他瘦弱的体重下疲惫地陷了下去,“对你们姐妹俩来说,我是个可怕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