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3页)

她从来没相信过会有战争。战争犹如结核病或铁路事故,不可能降临到我头上,这类事只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

“您能设想会有一个真正的巨大灾难降临到您自己头上吗?”

热尔贝做了个鬼脸。

“哦!太容易了。”他说。

“对我不可能。”弗朗索瓦丝说,“甚至没有必要去想。那些人们可以抵御的危险,应该预见到,但战争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假如哪一天爆发了战争,那就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哪怕是生还是死。”

“这不可能发生。”弗朗索瓦丝又强调了一下。她俯下身看手稿。打字机嗒嗒地响着。黄烟丝和油墨味儿伴随着夜的气息在屋内弥漫。窗户外面,寂静的小广场在夜空下沉睡,荒无人烟的旷野中一辆列车正隆隆驶过。而我,我在这里,对我来说,广场在那里,火车在行驶,整个巴黎、整个地球都存在于这个小办公室的淡红色微光中。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千秋万载的幸福。我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真遗憾,人必须睡觉。”弗朗索瓦丝说。

“尤其遗憾的是人不可能感觉到自己在睡觉。”热尔贝说,“一旦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睡觉,那就是醒了。人没法享受睡着时的乐趣。”

“您难道不认为当别人睡时您却醒着是多么绝妙的事吗?”弗朗索瓦丝放下笔,侧耳细听。万籁俱寂,广场一片漆黑,剧场也一片漆黑。

“我喜欢想象大家都在酣睡,而这时地球上只有您和我是有生命的。”

“这情景倒让我有点儿害怕。”热尔贝说。他把掉到眼睛前面的那一长绺黑发甩到后面。“就像我想到了月亮:那些冰山,那些龟裂的土地,荒无人迹。第一个爬上月亮的人必须有胆量。”

“假如有人建议我去,我不会拒绝。”弗朗索瓦丝说。她看了一眼热尔贝。他们通常肩并肩待着,她喜欢感到有他在身边,哪怕他们不交谈。今夜她却想和他说话。“设想那些您不在现场时发生的事是很怪的。”她说。

“是,是很怪。”热尔贝说。

“这就好像试图设想自己死了,虽然做不到,但总是假设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观看。”

“这很滑稽,所有这些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事儿。”热尔贝说。

“从前,一想到我永远只可能认识世界小得可怜的一部分,就感到忧伤。您不这样认为吗?”

“也许。”热尔贝回答。

弗朗索瓦丝笑了。和热尔贝聊天时常会遇到阻力,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

“但现在我放心了,因为我确信无论我到哪里,外部世界都会随我而动。我的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

“遗憾什么?”热尔贝问道。

“遗憾仅仅活在我自己的躯壳内,而外面却是大千世界。”

热尔贝扫了一眼弗朗索瓦丝。

“是的,尤其是您过着一种可以说是有条不紊的生活。”

他总是那样谨慎。回答这个朦朦胧胧的问题对他来说需要某种胆识。他是否认为弗朗索瓦丝的生活过于规律了?他是否在评价她?我在想他对我的看法……这个办公室、剧院、我的房间、书籍、资料、我的工作。一种如此规律的生活。

“我懂得了应该迫使自己做选择。”弗朗索瓦丝说。

“我不喜欢必须做出选择。”热尔贝说。

“开头很难,但现在我不再有遗憾,因为对我来说不存在的事,它们绝对不存在。”

“怎么解释?”热尔贝问道。

弗朗索瓦丝迟疑了一下。她对此有强烈感受,即使她重新关上房门,外面的走廊、大厅、舞台并不消逝,而只是在门的后面、在一段距离以外存在着。在远方,列车穿驶于夜阑人静的乡间,使得深夜里小办公室热气腾腾的生活得以延伸。

“就像月亮上的景色。”弗朗索瓦丝说,“这不是现实,仅仅是道听途说。您没有这种感受?”

“不,”热尔贝说,“我不这么看。”

“您永远只能一次看到一个事物,您不觉得恼火吗?”

热尔贝思考起来。

“我嘛,打扰我的是其他人,”他说,“我厌恶人们和我谈论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家伙,尤其是当人们怀着敬意谈论他:一个生活在他自己圈子里,甚至不知道我存在的家伙。”

如此长久地谈论他自己还很罕见。是否他也在这几个钟头里体会到了令人激动的、短暂的亲密感?唯有他们俩生活在这淡红灯光的氛围内,两人分享着同一片灯光和夜色。弗朗索瓦丝瞥了一眼弯睫毛下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和亲切的嘴巴——如果我想……也许现在还不太迟。但是她能期望什么?

“是的,这是侮辱性的。”她说。

“一旦认识了那家伙,就好多了。”热尔贝说。

“要让别人的内心感受同我自己的感受一样是不可能的。”弗朗索瓦丝说,“假如我隐约意识到有这种情况,我认为是令人恐怖的:我好像只不过是另外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意象。但是几乎永远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完全不可能。”

“确实,”热尔贝激动地说,“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别人在我面前谈论我自己时,简直令我厌恶,即使人家态度很殷勤。我觉得人家凌驾于我之上。”

“而我,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想我。”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笑了起来。

“对此,不能说您自尊心很强。”他说。

“他们的思想如同他们的语言和面孔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合理存在的,这些事物都存在于属于我的世界中。也正因为如此,伊丽莎白对我这个人毫无奢望大感惊奇。我不需要力图为自己在世界上精心安排一个享有特权的位置。我似乎觉得我在世上已被安置好。”她向热尔贝笑了笑:

“您也一样,也没有奢望。”

“是的,”热尔贝说,“干吗要有奢望?”他犹豫了片刻,“但我期望有一天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

“和我一样,我希望写一本好书。人们喜欢做好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但这不是为了光荣和体面。”

“对。”热尔贝说。

一辆送奶车从窗户下经过。夜色将明。列车已过了沙托鲁,即将到达维耶尔宗。热尔贝打了个呵欠,像孩子那样睡眼惺忪。

“您该去睡觉了。”弗朗索瓦丝说。

热尔贝揉了揉眼睛。

“应该把这弄完后交给拉布鲁斯。”他固执地说。他拿起酒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再说,我并不困,我渴!”他喝完后,放下了酒杯,思忖了片刻。

“也许我还是困了。”

“渴还是困?判断一下。”弗朗索瓦丝开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