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1月19日

我已为我们的旅程做了所有准备,但今天,我还要为自己做一件事。我去了西敏墓地72,在爸爸的墓前站了一小时,思念他。这是新年里最冷的一天。有一群送终的人经过,声音清晰回荡在一月稀薄凝滞的空气里。冬天的雪花纷纷飘落,我们的大衣,每个吊唁人的大衣上都落满了白色。我曾打算和爸爸一起给济慈与雪莱在罗马的墓上放一束花。今天,我在他自己的墓上放了冬青花圈。雪花坠于其上,掩住深红的浆果,树叶锋利依旧。我听着牧师布道,他们开始往尚未封起墓地里铲土。坚硬的泥土松动了,吊唁的人发出咕哝声,一个女人发出一声哭喊。棺材很小,大概是个孩子的。

我完全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我身边,但这反而是件好事。我是来和他告别的,我想,到了意大利,我会再次找到他。

我从墓地往市中心走,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看着所有我可能在许多年里都不会再见的东西,从两点一直走到六点半。

然后我去了米尔班克,做最后的探访。我来到监狱的时间比以往都晚得多,已经过了晚餐时间,餐盘也已清理完毕。杰尔夫太太牢房的女囚还在做当天最后一部分劳作。这是待她们最和善的一段时间。七点钟声响起,她们把手上的活儿放到一边,看守带着她囚室的女囚巡视走廊,收好并清点囚犯一天里使用的针、别针以及钝头剪刀。我看着杰尔夫太太的一举一动。她穿了一条毛毡围裙,把针、别针扎在上面,把剪刀像鱼一样穿在线上。七点三刻,吊床展开,床铺整理完毕。八点门上锁,煤气灯熄灭。不过在那之前,她们随便做什么都可以。这个时候观察她们非常有意思。有的读信,有的钻研《圣经》,有的把水倒到碗里洗脸。只见一个脱下女帽,拿白天做针线活剩下来的可怜兮兮的几缕羊毛扎起自己的卷发。我在切恩道的时候,已经逐渐感到自己成了那儿的游魂,今晚,我可能成了米尔班克的幽灵。我途经两个牢房区,里面的女人几乎都不抬头看我一眼,当我和那些熟悉的女囚打招呼,她们行了屈膝礼,但看上去心不在焉。曾经,她们看到我会停下手上的事,情绪高涨。但在一天中最后一个专属她们的小时里,我也明白她们为何不肯把时间拱手让出。

当然,对于塞利娜,我并不是幽灵。她看见我经过她囚室的门口,等我折回来时,她已经在等我了。她的脸庞依然苍白宁静,但下巴的阴影里一根血管突突地跳。我见状,心头一紧。

现在,我想在她那儿待多久,我们被谁撞见在一块儿,都无关紧要了。我们站得非常近,她压低声音,把明晚会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她说:“你必须坐着等我,心里想我。你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必须点一盏蜡烛,护住烛光。灯灭以前,我会来……”

她如此热切,如此凝重。我不禁惶恐起来,我问:“可是你要怎么做呢?噢,塞利娜,这如何能实现?你如何能穿过空无一物的空气,来到我身边呢?”

她看着我,莞尔一笑,抓住我的手,把手套往上拔出一截,把手腕靠近她嘴前,说:“我的嘴和你裸露的手臂间又有什么呢?但我这么做,你还不是能感觉到我吗?”她朝蓝色的血管哈气,似乎把我身体的所有热量都集中在了这一点,我浑身一颤。

“明晚,我会这样来。”她说。

我开始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她会拉长身子,像箭、发丝,像小提琴的弦,像迷宫里的线,绵长、颤动、紧实,那么紧,仿佛粗糙的阴影落下,就可以折断它!见我发抖,她说,我千万不能害怕,如果我害怕,她的旅程只会更加艰辛。我突然被一阵恐惧擒住——那是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怕我的感受可能会加重她的负担,会令她疲惫不堪,会伤害她,让她无法靠近。我说,要是我无意间破坏了她的力量,那该如何是好?要是她失败了呢?我想,要是她没能过来,事情会变成怎样。我想的不是她会怎样,而是我会怎样。我突然看清自己在她的影响下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惊恐地看清了事实。

我说:“塞利娜,要是你不来,我会死。”当然,她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现在我那么简单、木然的一句,让她变了脸色。她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拉长了,变得十分空洞。她抱住我,脸贴着我的脖颈。“我的灵契啊。”她低声说。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挪开时,我的衣领上沾满泪水。

这时传来杰尔夫太太提醒休息时间结束的喊声,塞利娜捂住脸,背过身去。我抓着牢门栅栏,看着她把吊床系到墙上,抖开被褥和毯子,拍下灰色枕头的尘埃。我知道,她的心也跳得剧烈,她的手也有些颤抖。但她还是像个玩具娃娃一样,利索地铺好床,把床绳打结,把毯子翻出一条白边。一年以来都井井有条,哪怕是今天,也要井井有条——也许永远都那么井井有条。

我无法再看她。我转过头,整条走廊传来女囚相同的动静。等我再回头,她已经把外衣的扣子解开了。“我们必须在煤气灯熄灭前上床。”她不自在地说,没有看我。我没有叫杰尔夫太太,只是说:“让我看看你。”我被自己的声音震惊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也紧张地眨眨眼,迟疑了。她让外衣滑落下来,脱下里裙和靴子,犹豫半晌,摘下帽子。她站着,微微颤抖,身上只剩羊毛袜和衬裙。她僵硬地站着,看着旁边,仿佛我的目光伤到了她,但她肯为我承受这份伤害。她的锁骨突出,像某些不同寻常的乐器的象牙色琴键。她的手臂比发黄的内衣要白,能看见手腕到肘关节的青色血管。我第一次看见她没有遮盖的头颅,头发贴着耳朵,像个男孩子,她的金发,在呼出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说:“你好美!”她讶异地望着我。

“你不觉得我变了吗?”她低语。

我说,我怎么会那么觉得呢?她摇摇头,又颤抖了一下。

牢房深处传来关上牢门、门闩滑动的声音,一声呼喊,一声细语,越来越近。我听见杰尔夫太太在每一扇由她锁上的门外问:“你们都还好吧?”女囚答:“很好,夫人!”我依旧死死凝视着塞利娜,说不出话,大概也无法呼吸。她听到牢门上锁的动静越来越近,颤抖得更厉害了。末了,她看到了看守的身影,钻进被子里,把毯子拉得高高的。

杰尔夫太太来了,转动钥匙,推开栅栏,有那么一刻,我和她都站在那里,看躺在床上的塞利娜,像是育婴室外焦躁的父母。

“您看她睡姿多好啊,普赖尔小姐!”看守小声说。接着,她柔声问塞利娜,“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