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第4/6页)

我们聊到茶都喝完了,房东太太又吸了两三根烟,然后拍了拍膝盖,慢慢站起来。

“我敢说你们想看看房间,然后洗洗脸。”她和蔼地说。布利斯先生听到她的话,也跟着她礼貌地站了起来。邓迪太太说:“好了,麻烦你抬起尊贵的胳膊,为女士们提一下行李,瓦尔……”然后她带我们从客厅上楼。我们爬了三层,越往上楼梯越昏暗,最后又变得明亮:最后几个台阶很窄,没有铺地毯,头顶上有一个小天窗,窗栅上落满了灰尘和鸽子粪。透过这扇窗,九月的蓝天不经意之间展现出来,清晰而明朗,仿佛天空是一面天花板,而我们爬着爬着就接近了。

台阶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卧室兼起居室,而是一个小客厅,炉边摆着一对古老而破旧的扶手椅,还有一个老式的小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是另一扇门,通向第二个房间,因为这个房间的屋顶是倾斜的,所以比第一个房间更小。我和姬蒂肩并肩踏进门槛,看着屋内的摆设:一个洗手池,一把椅背是古希腊竖琴样式的椅子。还有一个带着帘子的壁龛,以及一张摆上了高耸厚实的床垫的床——比我和姐姐在家睡的那张床窄多了,床架是铁的,床下有一个便壶。

“你们两个一定不介意挤一张床吧,”邓迪太太跟我们一起来到卧室,说道,“我怕你们得睡在彼此身上了,不过我的儿子们睡在楼下更挤,他们只有一个房间。布利斯先生坚持要给你们两位体面的空间。”她朝我笑笑,我看向别处。然而姬蒂心情愉悦地说,“好极了,邓迪太太。阿斯特利小姐和我会像娃娃屋里的娃娃一样舒服的,对吧,南?”

我看到她的脸微微涨红,也许是一路从客厅爬上来的缘故。我说:“是的。”然后视线下移,从布利斯先生手中接过箱子。

尽管房租是布利斯先生付的,但他没待太久,似乎觉得逗留在女士们的房间里不太合适。他和姬蒂说了第二天的安排——她早上要去博孟塞的明星音乐厅见经理,和乐团排练,准备当晚的首次亮相——然后他和她握手,也和我握手,向我们道晚安。想到他就要留下我们两个了,我突然觉得焦虑,就像几个小时前等着他来一样。

他走后,邓迪太太也关上了门,气喘吁吁地咳嗽着,跟着他下了楼梯。我坐进一张扶手椅,闭上眼睛。我终于要和一个熟悉的人在一起了,这喜悦和安心几乎令我疼痛。我听到姬蒂走向行李,当我睁开眼,她已在我身边,用一只手捋了捋我那从辫子上散落,遮住眉毛的头发。她的触碰又让我全身僵硬:我仍然不习惯我们友谊中的这种自然的爱抚、牵手和抚摸脸颊,每一次触摸都让我有些瑟缩,我的脸也因为欲望和窘迫而微微泛红。

她笑了,弯腰去收拾脚下的篮子。我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了一会儿,看她忙着收拾衣服、书籍和帽子,然后站起来帮她。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来拆包整理。我自己那几件寒酸的裙子和几双鞋只占了一小块地方,很快就收拾好了。当然,姬蒂的行头里不仅仅有要熨烫和刷洗的日常穿的裙子和靴子,还有演出服和礼帽。当她开始收拾时,我过去把衣服从她手中接过来,说道:“现在你必须让我来管理你的服装。看看这些领子!都得漂白了。看看这些长筒袜!我们得用一个抽屉来装洗过的,另一个来装需要缝补的。我们得把链扣之类的东西放进一个盒子里,别弄丢了哪个……”

她站在一旁,让我摆弄着她的袖扣、手套和衬衫,我静静地整理着,十分入迷。过了片刻,我抬头一看,发现她正注视着我,当我与她目光相接,她眨了眨眼,立刻脸红了。“你不知道,”她说,“我有多飘飘然。每个还没成名的演员都想有个服装师,南。每个野心勃勃又疲惫不堪的小女演员,登上乡村舞台时就渴望在伦敦的音乐厅里表演——能够拥有两间体面的房间,而不是一间凄惨的小屋——能有一辆马车晚上送她去表演,演出后载她回家,而别的穷艺人只能坐有轨电车。”她站在屋顶倾斜的一侧,脸隐没在阴影中,眼睛又黑又大,“现在,我突然就拥有了这些我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南,我向往的一切都得到了!”

我知道。这感觉绝妙无比,但也令人恐惧。因为你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值得拥有这份好运,你错误地占了别人的所有——一旦你分神,它就会被夺走。而你一旦得到这份内心的渴望,你会不惜做任何事情,不惜牺牲任何东西来守护它。我知道姬蒂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当然,我们所指的是不同的东西。

往后我就会记住这些。

如我前面所说,我们用了一个小时来收拾东西,其间听到屋子里传来各种各样的话声和响动。这会儿大约是傍晚六点,楼下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召唤我们:“巴特勒小姐,阿斯特利小姐!”是邓迪太太喊我们到楼下的客厅吃晚餐。她还说,“有好多人想见你们。”

我虽然饿了,但深感疲惫,并厌倦了和陌生人握手微笑。但是姬蒂轻声说我们最好下去,不然其他房客会觉得我们太过傲慢。于是我们请邓迪太太稍等,姬蒂换了件衣服,我梳了头,重新编了辫子,朝壁炉抖了抖裙边的灰尘,洗了手,然后我们朝楼下走去。

此时的客厅和我们刚到时坐下来喝茶的光景大不一样。那张桌子被拉开了,摆在房间中央当餐桌。更重要的是,桌旁坐满了人,每个人见到我们都挤出一个微笑——一个迅速而老练的微笑,就像墙上那些照片里的一样。仿佛半打肖像画都活了,从布满灰尘的相框里跑出来加入邓迪太太的晚餐。

一共八个座位——其中两个空的显然是留给姬蒂和我的,其他的都有人就座了。邓迪太太自己坐在桌子一头,正把冷盘肉切成薄片,看到我们她微微起身,让我们不要拘束,然后用叉子指着其他人,首先是一位坐在她对面,身穿天鹅绒背心的老绅士。

“埃默里教授,”她毫不扭捏地说,“杰出的读心术师。”

教授也站起身,朝我们微微鞠躬。

“杰出的读心术师,啊,曾经的,”他看着我们的房东说,“邓迪太太人真好。我有好多年不曾站在人群中猜一位小姐钱包里都有什么东西了。”他笑了笑,然后重重地坐下。姬蒂说她很高兴认识他。邓迪太太指着教授右边那个瘦削的红发男孩。

“西姆斯·威利斯,”她说,“喜剧演员——”

“杰出的喜剧演员,毋庸置疑,”他很快侧过身来和我们握手,“现役的。这位,”他朝桌子对面的男孩点了点头,“是我哥哥珀西,他打骨响板,也很优秀。”他说话的时候珀西眨了眨眼,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弟弟的话,从盘子边拿起一对勺子,在桌布上敲了一段美妙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