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5

那天晚上,雨下了一夜。雨水流成河,水从地下室的门缝流进厨房,储藏室和餐具室。害我们晚饭没吃完就得撤离,魏先生和查尔斯搬了沙袋来堵门。我和斯泰尔斯太太站在后楼梯的窗口边,看着冲刷的雨点和耀眼的闪电。她望着天空,摩擦着手臂。

“出海的水手们就惨了。”她说。

我早早地回到莫德房间,坐在黑暗里。她回来的时候,一开始并不知道我已经在了。她站在那里,把双手举到面前。一道闪电亮起,她看见了我,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儿啊。”她说。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刚才,她和她舅舅及绅士在一起。我想,“现在她要跟我说了。”但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雷声响起,她转身走开了。我跟着她走进卧室,帮她脱衣,她软弱无力地站在那儿,就像之前软弱无力地站在绅士怀抱中一样。绅士吻过的那只手,她稍稍抬起,仿佛是在保护。她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却不时从枕头上抬起头。从某个阁楼上,传来连续不断的滴水声。“你听到雨滴声了吗?”她问,然后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雷声走远了……”

我想到溢满了水的地下室。我想到出海的水手。我想到波镇。大雨会让伦敦的房子四处作响。我在想,在那座四处作响的潮湿房子里,萨克斯比大娘是不是也躺在床上,想起了我?

三千英镑!她曾经说过。我的天哪!

莫德又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我闭上眼睛。“她要说了。”我想。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雨停了,房子安然无恙。莫德躺在床上,像牛奶一样苍白。早餐送来了,她碰都不碰,把它推到一边。她低声念叨了些什么。她的言谈举止不像个恋爱中的人。我想,她很快就会说一些恋人说的话了,我以为她是一时被爱冲昏了头脑。

她像往常一样,看着绅士踱步抽烟。然后,他去了李先生那儿之后,她说她想去散步。阳光还很弱,天空又回复了灰色,地上积着一汪汪铅色的水。空气透着雨后的清新,这清新让我躁动。我们按往日的路线,走过树林,冰房,礼拜堂,然后去了墓地。我们来到她妈妈坟前,她坐在坟边,盯着那墓碑。雨水把碑石浸黑了,坟墓之间稀稀拉拉长着些草,被雨打得东倒西歪。两三只黑色的大鸟在左近小心地走动,寻找着草里的虫子,我看着它们啄虫。然后,我想我一定叹了口气,因为莫德看了我一眼,她的脸,刚才因为皱眉而显得严肃的脸,变得温柔起来。她说:

“你伤心了,苏。”

我摇摇头。

“我觉得你是,”她说,“这是我的错。我只考虑了我自己,把你带到这个孤独的地方,但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拥有和失去母爱是什么滋味。”

我望向别处。

“没关系,”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你真勇敢……”

我想到我妈妈,想到她勇敢地在绞架上死去。我突然希望——我从没这样希望过——希望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平凡地死去。莫德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小声说:

“你母亲是——我问这个,你不介意吧?——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我说,她是吞下一支别针,噎死的。

我真的知道有个女人是这么死的。莫德瞪着我,把手举到喉咙前。然后她低下头,看着她妈妈的坟墓。

“如果是你,”她小声说,“喂她吃下了那支别针,你会怎么想?”

这听起来是一个怪异的问题,但是,现在我早已习惯了莫德的奇谈怪论。我告诉她,我会觉得非常愧疚和伤心。

“是吗?”她说,“你知道,我愿意去了解。因为,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母亲。这也就等于我亲手拿刀杀死了她一样。”

她表情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上沾着红色的泥土。我说:

“胡说。是谁让你这么想的?他们真不应该。”

“没有人让我这么想,”她回答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那就更不应该了。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该这么想。一个小女孩能够让自己不出生吗!”

“我真希望我不出生!”她说,几乎是喊出来的。一只黑鸟被她惊起,翅膀扑扑地拍着,就像挂在窗外的地毯拍打窗户的声音。我俩都转过头,看着黑鸟飞走。当我回过头再看她,她眼里有泪水。

我想,“你还有啥值得哭的?你热恋了,你热恋了啊。”我想让她记起这事。

“里弗斯先生。”我开口说。但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颤抖了一下。

“你看这天,”她立刻说道。天色更暗了,“我觉得又要打雷了,雨已经下起来了,看!”

她闭上眼睛,让雨水落在脸上。一秒钟后,我已经分不清,在她脸上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臂。

“把外套穿上吧。”我说。雨又大又急,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让我给她戴上并系好斗篷的帽子。我想,要不是我把她拉走,她会一直站在墓地里被雨淋个透。我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小礼拜堂门口。门关得紧紧的,挂着生锈的铁链和一把挂锁,还好有个门廊,门廊的木檐已开始腐朽。雨点打在木檐上,使它颤动不止。我们的裙脚被水沾湿,都变黑了。我们紧紧靠在一起,肩膀抵着门板。雨像一支支箭一样直射下来,万箭穿心。她说:

“里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苏。”

她语调平淡地说,就像个小女孩背书一样。虽然我千辛万苦终于等到她说了这句,我的回答也跟她说话一样,死气沉沉。我说:

“噢,莫德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

一滴雨在我们之间滴下。

“真的吗?”她说。她的脸湿了,她的头发粘在脸上,“但是,”她沮丧地说,“很遗憾,我没有答应。我怎么能答应呢?我舅舅——我舅舅肯定不会放我走的。我还有四年才满二十一岁。我怎么能让里弗斯先生等那么久?”

当然了,我们早已料到她会这么想。我们希望她这么想,因为这么想的话,她才更愿意走私奔这条路。我小心地说,“您觉得,您舅舅肯定不放您?”

她点点头。“只要还有书要读,还有笔记要做,他是不会让我走的。可是书哪里读得完!还有他的傲气,我知道,里弗斯先生虽然是绅士出身,但是——”

“但是您舅舅觉得他还不够体面,配不上您家?”

她咬着嘴唇。“我怕,如果他知道了里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他会把他撵出家门。但话说回来,工作完成后,他也必须走。他也必须走——”她的声音颤抖了,“我还怎么能见到他?就这样分开,还有那么多年,怎么让他不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