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第3/8页)

他掀开毯子,看了看我臀下的床单。“挪开一点,”他说。我照做。他坐下来,别扭地扭过身子从裤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铅笔刀。

一见到刀,我便想起舅舅的剃刀。我在那大宅里悄然潜行,用刀割书的事,现在想来恍如隔世。我看着理查德用指甲勾住刀背上的小槽,拉出刀刃。他神色厌恶地看了一眼那斑驳的黑色,然后把刀锋放到手臂上。他动作有些犹豫,刀碰到手时,退缩了一下。然后他把刀放下了。

“该死的,”他又骂了一声。他抹了抹胡子和头发。他看见我的眼神,“你能别这么袖手旁观吗?你有没有血,能帮帮我不受这痛啊?你有没有——那事儿,你们女人每个月都遭罪的那个?”我一言不发。他又噘起了嘴,“行,你就这副德行。我是这么想的,反正都要流血,让血流得有意义一点不好吗,可是,你偏不……”

“你是不是,”我说,“不把我羞辱致死不罢休?”

“安静点儿。”他说。我们仍然压着嗓子说话,“这是为了我们两人好,我可没见你伸出援手。”我立刻伸出手臂,他推开了,“不,不用,”他说,“我来就行,等一下。”他吸了一口气,把刀锋从手臂上往下移,移到靠近手腕处,没有毛发的皮肤上。他又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快速地割了一刀,“老天爷!”他苦着脸叫了一声。伤口上渗出了一点血——在烛光中,白色的手掌之下,血色显得深暗。他把血滴到床上。血不多,他用拇指压着手腕的伤口,血来得快了一点。他没有看我。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你觉得这够吗?”

我审视着他,“难道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可是——”

“可是什么?”他眨眨眼睛,“你是说阿格尼丝吧,别把她想得太有魅力了,侮辱一个正经姑娘,可不止那一个法子。你应该知道的。”

血还在缓慢地流,他咒骂着。我想起阿格尼丝给我看她红肿的嘴,我恶心得从他身边转开了身。“莫德,过来,”他说,“趁我还没有失血晕倒,告诉我,你一定在书里读到过这类事情吧?我肯定你舅舅那本天杀的索引里有这种条目,是吧,莫德?”

我勉强再看了一眼床单上洇开的血迹,点了点头。作为收尾,他把手腕在床单上擦了擦,把血迹抹开。然后他皱起眉头看着伤口,脸色苍白,做了个鬼脸。

“男人都觉得受不了,”他说,“看着自己流血,虽然只有一点血。你们女人怎么能每个月忍受一次,真是异类。难怪女人容易得疯病。你看这伤口,皮肉都分开了。”他给我看他的手,“我觉得我还是割深了点,都怪你刚才刺激我了。你有白兰地吗?我觉得一口白兰地就能治好我。”

他掏出手帕,压在伤口上。我说,“我没有白兰地。”

“没有白兰地。那你有什么?总有点药水吧?行了,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有。”他四下张望,“在哪儿?”

我犹豫了,既然他已经说出这事,想喝药的念头也在我的胸中和四肢里游走。“在皮袋子里。”我说。他把瓶子递给我,拔出瓶塞,鼻子靠上去闻了一下,眉眼都皱了起来。“给我拿一个杯子。”我说。他找了一个杯子,往里加了一点混着灰尘的水。

“我就不用这样了,”我往里滴药的时候,他说,“你这样喝就行了,我要效果来得更快的。”他从我手里拿过药瓶,揭开伤口,直接往裂开的伤口里滴。药水刺激,他一脸痛苦。药水流出来了一点,他舔到嘴里,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我喝完药打了一个冷战,仰倒在枕头上,还把杯子抱在胸前。

过了好一会儿,他笑了。他大笑着说,“‘时髦夫妻的新婚之夜’,在伦敦的报纸上,他们会这么写一笔的。”

我又开始打冷战,便把毯子拉高一些。被单落下来,盖住了血迹。我伸手去拿药瓶,他的手比我快,把瓶子推到了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不,不行,”他说,“你现在这么和我作对的情况下,不行。今晚这药我保管。”他把药瓶放进衣袋。我已疲惫得没有气力去争抢。他站在那里,摸着脸,打了一个哈欠,使劲揉着眼睛。“我真累!”他说,“已经过了三点了,你知道吗?”我不说话,他耸了耸肩。他站在床尾,垂眼看着我身边的位置,犹豫不定。然后他看见了我的眼神,假装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要是早上醒来,我得把你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掰开,”他说,“我也不会吃惊。算了,我就不冒这个险了。”

他走到壁炉旁,用舌头舔湿手指,捏熄了蜡烛。然后他坐进扶手椅,缩成一团,把大衣当毯子盖在身上。他咒骂这天气的寒冷,咒骂这种睡法,这椅子的扶手。骂了大约一分钟,然后睡去。他比我先睡。

当他睡了过去,我便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拉起窗帘。月光依然明亮,我不想睡在黑暗里。但是,每一个反射着银色月光的表面,在我眼中都显得有些异样。而每当我伸出手,触碰到墙上的某个斑点,那墙身和斑点似乎都变得更奇怪。我的斗篷、外套和内衣都放进了衣柜。我的行李都合上了。我寻找,再寻找,想找一点自己的物件。最后终于在盥洗架下的阴影里,看到了我的鞋。我走过去,蹲下身,把手放在鞋上。然后我收回了手,几乎要站起身来,又伸手去摸了一遍。

然后,我睡在床上,竭力想听到熟悉的声音——钟声,钟内零件的刺耳的吱嘎声。然而此处只有些毫无意义的杂音——木板的响声,鸟儿或老鼠的细微脚步声。我仰起头,看着脑后的墙。这堵墙后面睡着的人,是苏。她若是翻身,她若是说出我的名字,我想我会听到。她若是发出声响,任何一点声响,我都会听到——我一定会的。

她没有一点声响。理查德在椅子里动了一下。月光在地板上悄然寸行。后来,我就睡着了。我睡着了,梦回布莱尔,但是那里的走廊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要去舅舅那里,迟到了。我迷路了。

在那以后,苏每天早晨都来,为我梳洗穿衣,铺排饭菜。我粒米不进,她又把它们端走。可是,就如我们在布莱尔最后的那段日子,她再也不与我眼神相接。房间狭小,她坐得离我很近,却不和我说话。她做针线,我玩牌——那张红桃二还带着我脚跟踩过的凹陷,我裸露的手指摸上去,感觉粗糙。理查德整天整天不在屋里。晚上回来,他就骂骂咧咧。他骂乡间小路的肮脏,泥土溅脏了他的靴子;他骂我的沉默,我的怪异。他骂这等待。他骂的最多的,是这带着棱角的椅子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