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第3/5页)

从那梦中醒来后,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推醒裕志,问他有没有吸毒。也不管他烦不烦,告诉他不要去美国,也不要同他父亲派来的人见面,因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裕志敷衍地应了声“知道了,我不去”,又睡了过去。

我还是忐忑不安,睡不着,觉得这世上的阴暗力量将会透过窗子再次进入梦中,渗透进我的细胞。但是裕志的鼻息拯救了我。我感到,即使裕志蔑视我,骂我,喜欢上别人离我而去,也比不上刚才的梦境那样让我心痛。那种将一个人降生尘世的意义本身放入搅拌机搅得粉碎、形迹不留的死法,假如是自然之力所为,那也能叫人死心断念。但最怕就是想到自己明明能够制止却没去制止……不知怎的,我感到那种可能性已经渗透到现实当中来了,我怕得不行。我确信,裕志父亲信奉的宗教是邪恶的,他们肯定在进行一些恐怖的活动。冥冥中有什么在这样告诉我。我不知所措,害怕得浑身发抖。

幸好裕志像个傻瓜似的用力地一呼一吸,拉住了我,使我免于被那什么拽了去。我此刻就在他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会再回到那梦里,我不用再置身那种凄惨的地方——意识到这些,我终于安然入眠。我确切地知道,在这世上是有那样死寂、酷热、阴暗的地方存在,杀人、看人肉、摸人血,不对这些行为感到厌恶的思想,是以同等比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正因为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我才能极其平常地坚持着不曾身临其境。但假如谁受了那世界的诱惑,我却无法阻止他。在那个阴暗的世界里,人与人是单纯的同类关系,感情不会产生深刻的碰撞与交流,唯有力量和孤独决定人们的行动。即便如此,那也是与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相匹敌的、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不愿让裕志去那里,因为他自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像呼吸空气一样,被迫体味着已被稀释成几千分之一的那个世界。

第二天醒来,发现裕志早已起床,还莫名其妙地拿了一个大包过来,这让我很惊讶。见我醒了,他说:“出去走走吧。”

“为什么?”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发觉自己的眼睛肿了时,我想起了那个梦,也想起了那讨厌的血腥味。

“依我的个性,很难做到明明在家却拒绝同他会面。要我给你收拾行李吗?”裕志一脸认真。

“你又没出去旅游过,怎么能帮人收拾行李?”

“琢磨琢磨就会了。”

“这样行吗,裕志?”

“昨晚上不是说好了吗。”

就这样,我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只给母亲留了张字条说稍后给她打电话,不明所以地登上电车,奔向热海[1]。

裕志在电车上出乎意料地兴奋,他吃吃盒饭,喝喝啤酒,望望窗外,我却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普通恋人似的时刻而不知所措。只记得自己说了好几回“要做,准行”。裕志说,待会儿给伯母打个电话,顺便请她帮忙照看一下爷爷。他又说,其实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旅行,不是交通工具,怪只怪我经常要做的一个梦。

“梦?”

“对,从小开始做了好多回,梦里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爷爷病死了。理论上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就算果真发生了,也不是我的责任。可是,我真的好怕。假如睡之前不先确定爷爷睡着了,我就会心发慌,没来由地心惊肉跳。现在也是,心脏跳得厉害,人也有点焦躁不安。”

“那为什么还出来旅游?”

“因为我也不想见那个人。而且,你和我不一样,哭鼻子可是不多见的,我被你的眼泪打动了,所以我想,至少这么一回,我要做点年轻人该做的事,错过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呢?”

此刻,我生平头一遭了解到,裕志其实一直在思考很多问题,他其实在很多事情上有自卑感。在阳光充足的明亮车箱里,我由衷地想:但愿此刻能永恒。

热海的海水污浊,建筑林立,快从崖上坠入海中了。酒店到处客满,贵得吓人。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只是平常日子,小旅馆都关着门。当裕志说“没关系,我们带着钱呢”时,我生平头一遭感受到心中莫名的阵阵悸动,感觉我们简直就像恋爱中的一对恋人。我们转遍大街小巷,中午吃了鱼糕[2],接着看海、午睡,但我们仍无心在热海过夜,便又乘上电车到了伊东[3]。

伊东有家旅馆叫新鸠屋,对了,听说是带消防车的,裕志说。我说,那就放心了,就住那里吧。在伊东一问有消防车的新鸠屋,马上有人给指了路。旅馆实在太大,早顾不上怀疑你的年龄,价格也并不怎么贵,因此我们很快办好手续,住进了榻榻米房间。从窗口望出去,灿烂的落日下,绿树和大海相互映衬,像盆景一般和谐统一。

“景色真漂亮!”裕志说。

和裕志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现在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其实并不讨厌观赏新奇的景致,感受大自然的壮观,以及置身于非日常的空间里。因为从刚才的那句评价,从那兴奋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在为自由而喜悦。

我给母亲打电话,一说“我们在伊东”,她立刻小声喊道:“哎呀呀,是吗,怪不得一大早不见人影呢。可是为什么呀?”

“裕志好像不愿见那个从美国来的人,他说怕见了面会改变主意。”

“他是怕辜负我们和爷爷吧。”母亲说,“你们看着办吧,这时候最好依着裕志的想法做。这边我会帮他看着,同时问清楚情况。再说,事到如今,就算万一他提出要带走裕志,本人不愿意也没办法,放心吧。”

“爷爷的身体,您也看着点。”

“知道。你帮我告诉裕志,我不认为他这是逃跑。等他长大了,再凭他自己的意志去见他父亲也行的。我倒是觉得,他父亲没亲自来伤了他的心呢。”

母亲果然厉害,我那时想,我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事,母亲轻轻松松就说了出来。老早以前,我就强烈地感到,即使我和裕志不怎么坚持,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经完全获得了家中所有人、从父亲母亲到奥利弗的认可,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分子。

我一直都明白,裕志本能地在寻求着真正的家,即便它根本不存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一直都能理解。假如不曾做那个梦,我也许会对自己说,说不定裕志还是去美国生活比较好。我会想,与其永远在梦中虚构自己的父母,还不如干脆试试和他们共同生活。理论上是可以这样想,但现在我已经做过那个梦了,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挣扎、在求救。必须制止他!不能因为那只是一个梦而掉以轻心,即使没把握,也决不能让那不祥的预感变成现实。裕志想见他父亲的真实想法,总之这个时候必须加以阻止,哪怕他认为是我不对。我进而又想,人生中,也许时常会有不能因为本人意愿如此便满不在乎任其发展的事情发生。可能也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为了只能说是直觉的一种东西而全力以赴,就算自己心慌意乱也要不管三七二十一采取行动,哪怕这些行动莫名其妙、不到后来不知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