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树袋熊、夜晚的海(第2/3页)

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我都不会害怕。然而唯独像梦中那样,面对鲜明真切的感情,活脱脱幽灵似的木知木觉地迎上去,是我所害怕的。裕志遭遇了爷爷的死之后,才不得不清醒地面对种种事情,就如同现在,他迎来了用眼泪冲洗往事的痛苦的每一天。

裕志散完步回来了,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被梦魇住了,吵得我睡不着,就起来了,壮着胆子一个人到外面喝了杯卡布基诺,淡是淡了点,可很奇怪,味道好得很。早饭我请客,待会儿我们再去吧。”

我点点头,开始梳洗打扮。

我和裕志乘上出租车,去了过去我和母亲只去过一回的一个像动物园的地方,一个旅游点,里面养了许多澳大利亚的稀有动物。我们最先去了圈养树袋熊的地方,这里有好几座围着栅栏的桉树林,树袋熊挂在树上,索然无味似的把桉树叶含在嘴里嚼着。四周弥漫着桉树叶的味道,整体笼罩在一种难以说清的悠闲但却缺乏活力的氛围之中。我问裕志,怎么样,你能告诉我这些树袋熊在想什么吗?

“它们只想着桉树呢,现在不行啊!”裕志说的时候一本正经,有些好笑。

“这个我也知道呀。”我说。

在这片绿树成阴的广阔天地里,大袋鼠们就像奈良公园[1]里的鹿那样旁若无人,有的跳来跳去,也有一群雌袋鼠以袋鼠王为中心围在树下,还有些家伙甚至在交配。这种动物在日本被视作珍稀动物,在这个空间里却极为普通,很多,感觉就像狗或猫之类。我想要欣赏这片宽阔的草坪上生物散布的全景,就坐到了长椅上。裕志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看大袋鼠,有时还摸摸小袋鼠。不久,他朝我这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了。

“这些家伙跟老鼠似的,心灵不大能沟通的感觉。”他一副不大中意的样子。

“刚开始接触的动物都这样。”我安慰他。

坐了一会儿,鸸鹋过来了。这种鸟像鸵鸟那样极具动人力量,脖子长,头大,差不多有我的头一样大小,眼睛漆黑漆黑的,长着许多只能认为是睫毛的东西,显得非常可爱。

“不会啄我们吧。”

我定定地望着鸸鹋,裕志也看得入迷。这时,远处的鸸鹋们也相继快步走过来,我和裕志都像被它们围起来了。它们身上的羽毛成簇成串地摇着,满脸的正经样十分滑稽,让我和裕志笑不可止。

“奇怪的生物,奇怪的时间。”我说。

桉树的气味随风飘来,日影中,唯有时间流逝而去。

入夜,在面对港口的意大利餐馆,我们和母亲相聚了。

母亲穿一件白色针织连衣裙,挺着的肚子特别显眼。某个时间,我也曾是在这个肚子里呢,我想。我们一面吃饭,喝红酒,一面欣赏夜景和倒映在水面上的船舶的灯火。裕志又是一番大吃特吃,似乎要把失去的某些东西补回来。连母亲也感叹说,裕志看起来挺瘦弱的样子,饭量倒不小哩。在吃甜品喝咖啡的时间里,裕志向母亲提了一个问题,他问母亲当年怎么没带上真加一起走。

我以为母亲会生气,看看她,却在微笑,眼角的皱纹很美。

“就算现在,真加也还是我心中的一部分寄托啊。虽然分开了,我还是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而且,真加[2]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里面包含了我的愿望,我希望她处于自己人生的中心位置。另外,我和她爸爸分手,也并不是因为讨厌他。”

我们没作声,母亲继续说。

“不过,你现在的母亲和父亲相遇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不知怎么仿佛看到了未来。他们俩不单是相互吸引,还住到一起生活,真加甚至就生活在他们中间,这些我全看见了。我输了,当时我就想。想是这么想,可也要为你想想,也许我应该和他们斗一斗的,可我怎么也做不来,于是故意到处游荡,住旅馆,在男人家进出。我这样做,一半是不想看到事态的发展,一半是希望他能挽留我。可是,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可能是怕自己没法痛痛快快地了断吧,虽然清楚他们的关系反正要飞速发展,可我到底讨厌每天看到他们。我自尊心强,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拷问。可我又没法让时光回到海边平静的生活,还能怎么办。时间不会倒流。我也曾经祈求上天让奇迹发生,可他们两个的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他们现在不是依然很恩爱么。假如我一味固执,恐怕要两败俱伤,此时此刻、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大约都不会存在了。唯有在这种时候,我相信上帝。”

母亲笑起来。这些话我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以前也有机会听,但母亲从没讲这么多、这么细,这大概是她对女儿的丈夫的一个郑重的表白吧。

“有一天,我痛下决心回到家一看,你爸和你现在的母亲在厨房里有说有笑,炒菜的声音和扑鼻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这里明明是自己家,明明我才拥有女主人的权利,可我却怎么也没法抬脚进去。我就一直在外面待着,听到你的哭声,听到他们哄你的声音,可我始终没法进入那灯光里面。我想过嘻嘻哈哈地现身,也想过大吼一声‘给我出去’,种种念头轮换支配着我,每一样都好像可行的样子。然而我明白,无论实践哪一样,都无法填埋心中的这份空虚和凄凉。虽然之前我一直在努力做很多事,可这回是无药可救了,只要我还是我,你爸还是你爸,这就是一种必然趋势,无计可施。我非常震惊,久久地坐在外面的水泥地上,饥肠辘辘,听着里头共进晚餐的声音。因此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就没再回头看一眼。我乘上夜行列车,吞了安眠药,走下夜晚的大海。”

“妈、妈妈?”我一惊,叫出来。母亲继续说道:

“这些话,可得一辈子对他们保密呀,丢人。就这样,我走到深水里等死,然而我太兴奋,加上那段时间老吃安眠药,所以药效完全出不来。我就那样跟个傻瓜似的不停地踩水。夜光虫一闪一闪发出不白不绿的萤光,波涛声和水流声十分真切,海水很温暖,远处港口的灯火仿佛宝石闪闪发光,海湾勾勒出漂亮的曲线,夜空星斗满天。多美呀,地球毕竟是美丽的,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一只大充气球悠悠地漂了过来,我放声大笑,抱住了它。只有抱住它,我觉得。于是,我漂啊漂,不知不觉随着潮水漂到靠近陆地的地方,脚都能站住了。没办法,我只好抱着球摇摇晃晃上了岸,身体重得像石头一样。这时,一对恋人跑过来,说谢谢你替我们拾上来,说完接过球走了。据说他们一时兴起,乘着夜色在海滩上玩了玩沙滩足球。我口齿不清,全身湿透,回了句不客气,倒进那边的一条小船里睡着了。醒来已经是早上了,浑身疼痛,阳光晃眼,有种扎人的感觉。接着,我也不管衣服还粘在身上,光脚登上电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