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哥要划着这只船去找你

走进院子,方子衿一眼看到女儿在门前的空地上跳橡皮筋。南院的孩子不少,可女儿似乎没有童年伙伴,只是一个人。女儿穿着方子衿用自己一件旧棉袄改成的小袄子,橡皮筋拴在树的两端。她跳得很投入,竟然没有发现方子衿走到了身边。

“梦白,妈妈回来了。”她叫了一声。

梦白停下来,转过头看她。她无数次想象过母女相见的情景,最常出现的镜头是女儿欢天喜地,高举着一双小手奔跑着扑进她的怀里。现实中出现的与她所想象的相差太远了。梦白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迎着女儿走过去,温柔并且讨好地说,宝贝,不认识妈妈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蹲下来,伸开双臂去抱女儿,蓦然发现,女儿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决了口的堤坝一般,晶莹的泪珠滚动着,顺着娇嫩的脸颊滚滚而下,啪嗒啪嗒涌向地面。

方子衿的心猛地一紧,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方子衿努力想忍,可是忍不住,眼眶迅速潮润,随即滚出几串清泪。保姆小红正在厨房里清理一些发黄的白菜帮子,听到声音走出来,惊喜地叫道,阿姨,你回来啦。

方子衿看到她手里的那片发黄的白菜,叶子部分已经烂得发黑了,说,你这菜从哪儿来的?这种菜哪能吃?小红说菜场已经没有菜卖了,这是方叔叔给我的。方子衿想松开女儿站起来,梦白大概误会她又要离开,紧紧地抱着她,哭着不松手。她顺势将女儿抱起,对她说,梦白别哭,妈妈不走。

小红走到门外,提起她的包返回来,对她说现在粮店里没粮卖,菜场里没菜卖,有钱有票拿在手里也没用,方子衿问那你们吃么事?小红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堆烂红薯,说都是方叔叔给的。如果没有方叔叔,我真不知道么办了。

方子衿刚刚回来,已经从小红口里几次听到方叔叔这个人,顿时警惕起来,问她谁是方叔叔?小红说,他说是你的亲戚。姓方的亲戚?方家坝子的什么人吗?不太可能,那些人怎么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是方家坝子的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住处,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她问小红,是一个么样的人。小红说了半天,也就是三四十岁,穿得很破旧,个子不高,脸黑黑的。方子衿问她怎么见到这个方叔叔的,她说,方子衿走后不久,她带着梦白去市场买菜的时候见到他的。当时看他穿的衣服很旧很脏,他和她说话,她还不敢理他。她排了老半天队,他一直在她身边给梦白讲故事。轮到她的时候,菜场里的菜卖完了,他将自己的菜全给了她,还不肯收她的钱。第二天,她又去买菜。这次,她刚去不久,菜场就没菜卖了。又是他将自己的菜给了她。

小红说得方子衿的心一阵接一阵发紧。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斤菜虽然只值几分钱,可平常人的日子,就是靠这里几分那里几分撑着的。谁家有这样的闲钱,天天资助他人?这个姓方的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该不会是打小红的歪主意吧?她说小红你等等,别这么笼统地往下说。这样,我问你答。小红说好,阿姨,你问吧。方子衿问,你说他穿得像个花子?小红说是的,他穿得很破很脏。方子衿问,他和你说了些么事?小红说,他说他姓方,是阿姨的亲戚。方子衿突然想到了方七头的两个儿子方大平和方次平。方大平比自己大一岁,又是常年生活在农村,看上去应该比较老相。难道是他?可他怎么跑到宁昌来了?除了他,还可能有谁?白长山?想到这个名字,方子衿突然一阵狂喜。会不会是他已经离婚了,跑到宁昌来找自己了?这种可能性太大了。

她问小红,这个方叔叔说哪里的口音?小红说我也说不清楚,听上去和宁昌人说的差不多,好像又有点不同。方子衿再问他有多高?小红将手伸到头顶比了比,说这么高,比我高一点。方子衿问她是否记得准确,她说不会错,方叔叔站在她身边和她说话,她的眼睛和他嘴巴一般平。方子衿心中多少有些失望。这显然不是白长山,白长山比小红至少高出一个头。

方子衿问了很多问题,最后也没能弄明白这个方叔叔到底是何方人士。进入冬季后,城市的供应基本上断了,粮店一个星期只营业一天,名义上是一天,其实就两个小时而已。排在前面的人可以买到一点三合粉,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买到一点糙米。排在后面的人就只能等下个星期。许多人家里等米下锅,哪里等得及?于是许多人去插队,秩序大乱。小红一个小姑娘,哪里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对手?自然是一粒米都买不到。好在方叔叔给了她一些杂粮,烂了的红薯、生了霉的干玉米、长芽的土豆。有一次,竟然还给她弄来了一小口袋大米。菜场的门倒是每天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连点烂菜叶子都买不到。偶尔弄来一些菜,全都从后门给弄出去了,开后门之风,也就从此而起。从那时起,粮店卖粮的菜场卖菜的,成了人们既憎恶又艳羡的职业。方叔叔说,梦白还那么小,整个冬天不吃菜可不行,就弄了一些烂菜给小红。这样的菜,在前几年拿来喂猪都嫌差了。就是这些东西,让小红和梦白过了几个月。

方子衿问小红,除了这个方叔叔,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事?小红说别的没有了,就是有好多信。她走进卧室,拿出一大摞信出来,交到方子衿手中。方子衿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是白长山来的。看到这些信,她的心猛地一阵发紧。心灵深处的这块伤痕,永远都无法弥合了,就像是一种痼疾,在她不经意间,总会牵动她最重要的神经,令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撕裂一般疼痛。她以为自己进入一次新的婚姻,这道伤口会被时间抚平,后来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开始享受这种疼痛了。

拿着那些信,发了一会儿呆。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将所有的信锁进了抽屉。

第二天早晨,方子衿准备去拜访周昕若。正要出门时,女儿醒了,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一翻身下了床,连外衣都没穿,赤着脚就在房间里找。房间里没有,她冲到了外面。看到方子衿正在前面走,她大叫一声,赤着小脚在冰冷的地上狂奔过去。方子衿抱起女儿回到家里,要把她放到床上去。可梦白怎么都不肯松开她。她能感觉到,这次出差,对女儿的伤害太大了。她对女儿说,梦白,相信妈妈,妈妈真的只是出门办事,很快会回来的。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离开你了。劝了一个多小时,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最后答应回来时给她买一把可以射水的手枪,才总算是脱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