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情还是空的,债倒是越欠越多(第2/10页)

方子衿真想洗个澡,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楼下在喊,医疗队的同志,去食堂吃饭了。大家坐下来,男人们开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饭,刚扒了几口,有个人匆匆进来,问道,请问谁是方医生?方子衿问什么事,他说赵副主任的婆娘难产,想请她去看看。端着酒杯正要往口里送的主任听了说,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来,先吃了饭再说。方子衿匆匆往口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碗,说了声失陪,跟着那个人往卫生所赶去。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街面是青石铺成的,下了雨之后,青石上面泛着一层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杂乱的猪屎鸡粪被雨水冲刷一净,只有些余味还夹杂在空气中飘浮。晚饭时间,各家门前总有一两个端着碗蹲着的人,见方子衿从街上走过,满是惊奇地站起来,看洋马一般关注着。小镇异常安静,安静之中,突显着远处一个女人痛苦的喊叫,一声高一声低。

推门进入产室,迎面就见接生婆站在里面打转子,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想想办法呀,你快想想办法呀。接生婆说,我有么办法?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旁边的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赤裸着躺在那里,双腿张开,鲜血从产门里流出来,滴落在下面的一只木盆里。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产妇无所顾忌地大叫,中气之足,嗓门之大,方子衿还是第一次领略。方子衿问接生婆到底怎么回事,接生婆见了她,一脸惊恐神情松弛下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是逆生,还是怪胎。方子衿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说她将手伸进去摸过,竟然摸到了五只脚。她说,你说,哪有人五只脚的?不是怪胎又是什么?我吓得身子都软了,还不敢告诉赵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听诊器戴着耳上,弯下身来,将听筒贴在产妇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细地听着。孕妇的肚子花纹斑斓,像是一张无规则的地图,显示前面已经生过两胎,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动着听诊器,不在肚皮的最顶端,而是沿着这座肉山四处移动。最后,她反复在三个不同的部位重复地听了好几次,便收起听诊器。旁边的老人焦急地问,医生,我媳妇能生吗?方子衿说,产妇的情况非常特殊,需要家属签字。

听说要签生死契,老太太吓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媳妇,那么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原说是个能生能养的,没想到装的是一肚子的闺女。原指望她这一胎生儿子的,如果就这么死了,赵家不是要绝后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签这个字。方子衿对接生婆说,她男人呢?让她男人签字。接生婆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对门外站着的一大群人叫道,赵主任,你过来一下。赵主任,赵主任去哪里了?有人回答说,刚才还在这里的,不知去哪里了。

不能等了,方子衿只好叫住接生婆,让她当自己的助手,自己站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双手伸进去,小心地排开产道,将婴儿从里面托出来。

孩子很小,像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倒是手脚健全,而且哭声像她母亲一样高亢洪亮。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听到婴儿的哭声,手不抖了脚不颤了,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生了?是男孩吧?接生婆从方子衿手里接过婴儿,准备拿到盆里去洗,顺口告诉老太太是个女儿,一面检查孩子的手脚,口中说,奇了怪了,手脚健全呀。我明明摸到有五只脚的。老太太听说是个女儿,顿时腿又软了,再一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叫起来,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不了一个孙子?方子衿说,别哭了,还有两个呢。老太太和接生婆都吃了一惊,同时问,还有两个?方子衿说,是三胞胎。老太太再一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两个肯定是儿子,肯定是儿子。接着,她面向西墙跪下去,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

方子衿接出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女婴。接生婆从她手里接过,说,哟,好俊的一对闺女。那一刻,老太太祷告的声音原本轻了下来慢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接生婆的话之后,祷告突然加快了,声音也大起来,比外面的雨声还急促。第三个孩子出来,老太太的祷告声跟着停下来。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对着墙问,赶牛的?接生婆说,还是捏针的。方子衿以为老太太会再一次大哭起来,可是没有。她猛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才刚刚迈了几步,身体便开始摇晃,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方子衿暗吃一惊,顾不得手上戴着沾满血的乳胶手套,连忙上去扶老太太。老太太对她充满了仇恨,猛地甩开她的手,扶着门框站起来,拉开门,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

方子衿看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发呆,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伤心的抽泣声。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产妇的身子一上一下地抽动,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淌。她想劝对方几句,可张了几次口,又只好闭上。此时,什么样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丝毫缓解不了这个妇女内心深处的伤痛。

按照乡俗,方子衿是产妇和三个孩子的再生父母,主家应该拜谢方子衿,至少是满月的时候给她送来红鸡蛋。孩子的胎毛需要在满月的那天全部剃掉,剃掉之后,便用一些煮熟且染上红颜料的鸡蛋,在孩子的光头皮上滚过。这些红鸡蛋,在当天便会分送给隔壁邻里。可是,赵家没有人对方子衿说半句客气话。毕竟她的身份不同,人家或许有讳忌,她也不会争这个理。不说赵家人是否说感谢的话这件事,就是那个当副主任的赵文恭,按说常有和医疗队员见面机会的,可方子衿一次都不曾见过他。

一月份,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医疗队所有人回家过春节,只留下方子衿一个人在这里。女儿来信说,下学期,学校就不上文化课了,一是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一是做下乡前的准备。又在信中谈到白长山寄来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像以前一样,把钱取出来存进了银行。也提到了春节供应物资,反正学校不怎么上课,她有时间就去买那些东西。信写了好几张纸,全都是琐琐碎碎,方子衿却读得泪珠在眼里打滚。

大年三十,卫生所里只有她和胡医生值班。胡医生五十多岁,丧妻已经多年,也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没有再婚。大年三十本应该在家吃团年饭的,他竟然拿了些菜跑到卫生所里,中饭就和方子衿一起吃了。虽说是值班,可大过年的,还真没有人来看病,两人呆在这里,免不了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赵副主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