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3

“她还没有吸取教训。”玛莎以严厉而幽默的口吻直截了当地说,“该死的浑蛋们试图给她洗脑:你还没学会接受你的生活。肏蛋的是,她最好还是学会这个,不然,没准儿哪天他们又会把她送回那儿,快到不容她反应过来。”

“她那么努力地在抗争。”

“去他妈的!她得适应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疯了,你最好也跟着疯,不然他们就会把你关到精神病院里去。天杀的精神科医生。除了她的精神,他们没去糟蹋她的其他东西,我已经很惊讶了。据我所知,每个去看精神病的漂亮女人,包括我自己,最后都得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床上。”

米拉不太喜欢玛莎的言辞和她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不过玛莎总归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某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和玛莎说过话后,米拉往往会觉得呼吸畅快多了。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窥狂,在窥视玛莎的生活。

“真的吗?发生什么事了?”

玛莎毫不难堪地讲述起来,一边讲还一边笑。她嘲笑精神科医生这一行当,嘲笑自己如此受人摆布,嘲笑自己的妄想。

“我知道他就是一坨屎。可我喜欢他!你知道吗,这就是移情效应。我觉着自己的机会来了,如果我和他做爱,也许终于能有高潮。”她开心地笑着,“他真是十足的笨蛋!天哪,我看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女人的身体。可我猜,他还以为自己帮了我一个大忙呢——物理治疗,你懂吗?他们都以为那神圣的阴茎能包治百病,我也非常愿意相信这一点,非常乐意做一个神圣阴茎的崇拜者。唯一的问题是,我还得找到那条真正的神圣阴茎!”

米拉嘴微微一噘。

“哎,玛莎,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莉莉出院的时候,我这么想过,既然她讨厌男人,那她最好还是找一个女精神科医生。你知道吗?我还和牛顿·唐纳森说过这事儿。他是诺姆的朋友,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可他说,那样万万不可。他看起来真的很吃惊。他说那样会导致同性恋。”

“噢,他这么说?你有没有问他,男病人去看男医生会怎么样?”

“没有。”米拉不安地说。

“没有,”玛莎模仿着她的口吻,“当然没有了!你把他的话当成了神谕,就像你听诺姆的话一样。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诺姆说这样,诺姆说那样。伟大的诺姆神啊!”玛莎笑着坐下,摇晃着手里的饮料。

有时候,米拉真的很讨厌玛莎。“学校怎么样?”她讷讷地问。

玛莎咯咯笑起来:“说得太过分了,是吧?好吧。”于是她开始聊起了学校,尽管她只说自己和她遇到的那些人,以及她加入的那些组织,可米拉仍然感觉不舒服,就像玛莎评价米拉的生活时一样。她怀疑自己是个受虐狂,不然为什么她还是离不开玛莎。玛莎总在批评和打击,可米拉觉得不仅如此。玛莎就是一块试金石,她就像有一台可靠的测谎仪。她并不去验证所有的真话,而是专门去检验每一句谎言。她说,那是因为她当了一辈子的说谎高手。“从幼儿园一路说谎到高中毕业,还从没被戳穿过。所以,谁在说谎,我一眼就能识破。”除去说谎外,玛莎是一个很宽厚的人。她耐心去倾听,尝试去理解——只是如此,去理解。她不会像诺姆那样轻易地对事物下定论,譬如莉莉疯了,卡尔应该果断一些,娜塔莉是个婊子,保罗是个浑蛋。如果有人对玛莎说“我感觉自己太没用了”(或者太笨了、太无能了、做错了,等等),她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立刻回答:“你怎么会这么想啊,真傻,你当然很有用。”她只会说:“为什么呢?”然后听你解释,再试着去体会这种感受。像玛莎这样能拆穿谎言却不否认事实的人,确实值得人信任,这点让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

可是,她仍然会让米拉感到不自在。她打破了所有的规则,却不会受到惩罚。米拉曾羡慕玛莎能从容地骂乔治“笨蛋”,而乔治也能不以为意地笑对她的调侃,还附和说:“我知道,我知道!”然而,当全世界都在说乔治懦弱又好色的时候,玛莎却不去理会那些批评,反而支持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她可以畅所欲言去上法学院的事,不管周围的人认为她是精神错乱还是自欺欺人,她一概置之不理,或者满不在乎。重回大学让玛莎在人际关系以外的领域有了自信和威信,这点尤其让米拉不舒服,因为她总认为自己是一群人里最有文化的。玛莎不仅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而且它比女人们通常所在的领域更广大。在大学里,人际关系是职业化的,人们的感情还是一样的,但规则是不同的。茶话会中的人际关系,比教室里、院长办公室里和师生会议中的人际关系更有人情味儿,即便其本质是相似的。每当说起这些时,玛莎都会热情洋溢、妙语连珠,就像一个初见世面的邻家孩子描述自己的经历,或是刚刚从城市回来的乡巴佬向乡亲们讲述在大城市的见闻。学校总是美妙又可怕,既伟大也令人恐惧,可上学总是令人兴奋的。而且,那里也有种师生关系之间的双重挑战。在讨论完学期论文后,玛莎的法语教授邀请她去喝一杯。他叫大卫,个子很高,肤色黝黑,喜欢滑雪。他们在一起经常开怀大笑,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上下打量着她。一天晚上,下课以后,她找他去问了几个问题。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又邀请她出去喝酒。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周二不见不散。又一个周二,他提议一起吃晚饭,因为乔治不在镇上,而她上课前也只喝了一碗汤,于是她就接受了。后来,他的提议更加得寸进尺,搞得玛莎心慌意乱。今天是周一,她答应明晚给他答复。

“你知道吗,他真的很讨人喜欢,很有魅力。即便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但我真的很喜欢他。当然,班上的女孩很多都比我年轻,比我苗条,他能选择我,确实让我受宠若惊。可这样做可能导致的后果让我很烦恼。如果我和他上床,法语科目得了A,我就会一直觉得我不是靠真本事得到的A,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别人肯定会觉得我是睡出来的。我可不想那样。”

“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呢?”

“是啊,是啊。我就该告诉他。我会让他等到这学期结束,如果到那时他还对我有兴趣,我们再见面。对,就这么着。”

她满心欢喜,匆忙但自信满满地走了。米拉坐下来,内心翻江倒海,火烧火燎。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妒火中烧的滋味。玛莎心慌意乱,她遇到了问题。可那算什么问题啊!米拉嫉妒她,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有魅力的男人对她感兴趣,也不是因为她做成了什么事,比如拿到学位、准备进入法学院,而是因为,玛莎,这个几年前还被关在米拉所属的这个狭小圈子里的女人,如今能够无所畏惧、从容自信地游走在那个大世界里,甚至可以因为要不要和大卫出去喝酒而犯难。而且,她也不担心对方可能提出性要求,即使真的提出了,她也觉得自己能够应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