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

不幸的是,我们周围的世界并非随着我们的变化而变化。在重回学校的第二周,米拉环顾周围的一切,看着、想着、判断着,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努力保持着规定的形象,一味注重别人如何评价自己。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躲进厕所了,除非沃尔特·马修真的在追捕她。可她仍然渴望与人交流。

有一天,在听完胡登关于“文艺复兴”的讲座后,一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女孩走到她身边,她头发又长又直,奶油色的鹅蛋脸上长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她说:“你是英语系的研究生吗?我叫凯拉·福里斯特,一起喝杯咖啡好吗?”

米拉对她发出的邀请感激万分,恨不得亲她一口。凯拉留刘海,穿喇叭形超短裙、白色高领毛衣,像个啦啦队队长。

凯拉带她去了雷曼餐厅,那是一家自助餐厅,那些不住哈佛公寓的学生常去那里。她们穿过院子,凯拉一路上滔滔不绝,谈到了孤独,谈到了可怕的哈佛体制、可怕的哈佛毕业生以及满世界行尸走肉般的人。她一手抱着书,一手比画着,讲起这些东西活灵活现,嘴里发出“哎呀”“真是”之类的感叹。米拉饶有兴趣地听她说。

雷曼餐厅是一座大餐厅,铺有地毯,装着六米高的窗户,还有水晶枝形吊灯。地毯是廉价的粗呢毯,桌子是塑料的自助餐桌,餐厅里弥漫着罐装番茄汤的味道。靠东面的墙边摆着一张长桌子,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之间,文理科的研究生们常聚集在那里。凯拉向米拉介绍了坐在桌旁的那群人。

布拉德,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说话时口型很夸张。米拉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模仿某位教授说话,见她们过来,便停下来和她们打招呼;来自艾奥瓦州的米西留短发,漂亮又风趣,她告诉米拉,自己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用电脑分析弥尔顿的全部作品;伊索,她又高又瘦,灰褐色的头发在脑后紧紧地绾成一个髻,面色苍白,表情冷淡,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书;瓦尔,她很高大,年纪和米拉差不多,说话嗓门很大,披一条披肩,米拉后来才知道,她是学社会学的;克拉丽莎,扎栗色辫子,沉默寡言,总是在审视别人。凯拉和米拉坐在桌子另一端。凯拉问了大家几个问题,很显然,她是知道答案的。

“待在这种糟糕的地方,你们感觉怎么样?显然,你们无动于衷,你们看上去很平和。我多希望能像你们那样镇定,一听到各种毛骨悚然的事,我就会起鸡皮疙瘩。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经常焦躁不安,和这些行尸走肉般的人待在一起,太可怕了。生命力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随着智力的发展,它就随之消失了?当然,你们没有我这样的感觉,你们满怀希望。我可不想落得和其他人一样,我不愿像他们那样生活……”

自此以后,米拉每天都会去雷曼餐厅。虽然那里的环境不怎么样,但至少在那儿总有人倾诉或聆听。

“我痛恨暴力,可我为什么还会做那样的梦呢?”温文尔雅的刘易斯紧张地说。他手里还拿着正在传阅的反战请愿书,所有的男人都面临被征募的危险。他就这么面不改色地讲述着,声音很温和,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在梦里,他把烧红的拨火棍插入他最亲近的女性下身;他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被开膛破肚,遭受电击;他把别人绑在柱子上,往他们身上倒蜂蜜,等着蚂蚁爬过来啃噬他们;他还曾梦见阉割别人,把人肢解。伤人,杀人。“杀,杀,杀,”他用温和的语气说,“我的梦里满是血腥。昨晚我梦见把哈佛的所有教授集中起来,然后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转向米拉,“你不觉得我有病吗?”

米拉瞥了伊索一眼,惊讶地看见那张冰山脸上露出了笑容。伊索的眼睛很奇怪,是暗绿色的死鱼般的眼睛,神色仿佛一个来自远古的人,人类的一切挣扎在她眼里都是徒劳。原本表露出关切与同情的米拉,禁不住笑起来。瓦尔不假思索地说:“你的问题一半在于你是男人。”说完大步走开,去端咖啡了。刘易斯转过头对着米拉和伊索,忧心忡忡地说:“就连我的母亲也在梦中被我虐待!可我爱我的母亲。”伊索放声大笑起来。

在他们一旁,克拉丽莎静静地看着莫顿·阿韦,听他详解莫扎特歌剧《后宫诱逃》各个版本的妙处。而米西则在听马克讲自制面包的做法,一边听一边讨教。正试着戒烟的凯拉独自坐在桌尾旁,嘴里吮着一个塑料勺子,读一本希腊文的书。若有人问她为什么吮着勺子,她就会像个教官似的,冷不丁冒出一句:“口欲滞留[4],这是无害的替代品。”

“我肯定进不去。研一的人不能参加。琼斯的研讨课只能有两三个高年级学生。”

“可索尼娅·托夫勒去上了。”

“真的吗?!”

“别走,再逛逛吧。我想去库普商店买唱片。”

“我得走了,我还要学拉丁语呢,每天要学十个小时。”

“你真是不得了。”

“只是笨鸟先飞。脑子不好,全靠苦功。”

“你觉得珀迪怎么样?”

“呃,他可是个讨厌鬼。”

米拉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她凑过去加入谈话:“他写了一本很棒的关于弥尔顿的书。”

“是啊,他的书里全是动词。”

“你是说《失乐园》里有动词?肏,老兄,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不知道。”

“亚当和夏娃还能做什么?‘肏’就是一个动词啊。”

“或许对你来说是动词,可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形容词,我从来不把它当动词用。把那肏蛋的盐递给我一下,好吗?”

“我真得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我废物一个,我在这里混不下去的。”

“放屁,老兄,你上过斯沃斯莫尔学院。我只上过P.C.。”

“P.C.?”

“没听过吧?普罗维登斯学院啊,老兄。你还觉得你混不下去?”

“所以,我住进了研究生宿舍。你知道,那些本科生住的是洋房、套间,他们的书房里有大钢琴、东方地毯和枝形吊灯,而我的房间小得可怜,里面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书桌。有一扇窗户,但是太高了,我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到外面。水管还会漏水,我只能把书全都堆在暖气片上烘干。干了之后也只能放那儿,屋子里没有放书架的地方。”

“你听说了吗?劳伦斯·凯利上了贝利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研讨课。”

“他怎么办到的?”

一阵沉默。

“他一定够机灵。”

“他是从伯克利来的,是马利诺夫斯基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