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5

为了治疗悦子的神经衰弱症,除了时时让她服用镇静剂溴化钾之外,幸子还采用了饮食疗法。幸子发现,即使是油腻的食物做成中国菜,悦子也很喜欢吃,这使她多吸收了一些营养。到了冬天,悦子的脚气病也好了。学校的老师告诉她要注意恢复健康,不必担心功课。这样,由于各种措施奏效,她的病情渐渐好转,当然不必再求助于雪子了。但是,幸子自从听到东京的消息后,总觉得不见雪子一面心里就不踏实。

现在想来,富永姑母前来说项的那天,自己对雪子的做法未免过于冷酷,不应该用那种命令似的口吻撵她走。既然妙子能够延期两三个月,自己也该有点人情味,帮雪子讲讲话,多少也给她一些宽限就好了。可是,竟然连从容惜别的时间都没有给她。特别是那天,她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强烈的赌气的情绪,没有雪子我也干得了,结果采取了那样无情的态度;而雪子却一言半句牢骚也没发,温顺地听从了。现在回想起来,雪子真是又可爱又可怜……幸子现在才明白,当时雪子之所以情绪还不错,轻松得像是出去旅行似的拎着点行装就走了,正是因为她自己随口安慰了一句什么:过不多久就会找个借口叫你回来。雪子信以为真,为了使本家满意,就跟着他们去了东京。可是事后幸子却毫无动静了……而且只有自己一个人跟着去了东京,妙子却稳坐钓鱼台,到现在还留在关西逍遥自在地生活……幸子想,雪子自然会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是傻瓜,上当受骗了。

幸子想,既然姐姐是这样一种心情,本家方面大概没有什么阻碍了,但不知丈夫的意见如何?也许贞之助会说“等一段时间为好”,或者说“既然已经过了四个月了,悦子也安定下来了,让雪子回来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幸子想,还是到开春以后再和丈夫商量商量吧。正巧在一月十号前后,一直没有消息的阵场夫人来信了,信中说:“去年曾寄上某人照片的那件事,究竟怎样了?当时您说不能很快答复,要求暂且等待一下,所以我们一直在等着。是不是令妹无意呢?如果没有缘分,麻烦您退还照片。如果多少有些意思,现在也还不迟。不知后来你们是否调查了对方的情况?大体上就是他本人在照片背面上写的那些情况,此外没有什么值得奉告。只是写漏了一点,他自己没有财产,全靠工薪维持生活,希望您理解这一点。因此,也许令妹有不尽满意之处,不过对方已将府上的情况全都调查清楚了,令妹的芳容他好像在何处看见过,所以他表示久等无妨,务望成全这段姻缘。这是他通过滨田先生热诚地提出来的。好歹要让他们见上一面,我在滨田先生面前才能保住面子……”这于幸子可谓雪中送炭。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姐姐,并随信寄去原来收到的野村巳之吉的照片和阵场夫人这封信。幸子在信中说:“这门亲事不知姐姐意下如何?阵场夫人似乎急着要让他们见面,因为有前车之鉴,雪子可能会说不先调查了解不愿意见面。因此,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可由我们尽快进行调查,但我们首先想听听姐夫和姐姐的意见。”过了五六天,姐姐极为罕见地写了一封长信寄来:

拜复

给你们拜个晚年!为你们合家团聚、欢度新年感到高兴!我们这里人地生疏,没感觉到多少新年的气氛,匆匆忙忙就过完了松之内[51]。早就听说东京冬天特别寒冷难耐,没有一天不刮那有名的干风,三九之后更是严寒沁骨,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今天早晨连毛巾都冻成棍子一样,咔吧咔吧直响,这在大阪是前所未见的。据说东京旧市区多少会好一点,而我们这一带地势高,邻近郊外,更加寒冷,全家人先后患了感冒,连女佣们都病倒了,唯独我和雪妹只是有点鼻塞,几天就好了。但是,这里与大阪相比,灰尘较少,空气清新,这也是事实。证据是衣服领子不易弄脏,一件衣可穿十天左右还不怎么脏。你姐夫的衬衣在大阪仅能穿三天,在这里可以穿上四天。

至于雪子的婚事,总是由你们操劳,实在感谢不尽。那封信和照片我马上给你姐夫看过并和他商量了。最近他的心境变了,不像以前那样说三道四了,大体上是听任你们处理。只是认为,一个农学士四十来岁还是个水产技师,以后估计不会增加工薪了,也无希望升迁,再加上没有什么财产,将来的生活不会富裕。但是,若雪子本人情愿,你姐夫也不反对。至于相亲之事,只要她本人有意,你们不妨安排个适当的时机,任何时候均可。本来依照先后顺序,应在详细调查以后再见面,不过,对方既然希望早日见面,那就把详细调查推迟到见面之后也行,你看如何呢?我想你大概已从贞之助那里听说了吧,对雪子我也束手无策,正在考虑找个机会让她上你那儿去一趟。昨天我也稍微试探了一下雪妹,她只顾眼前,听说能回关西,连相亲的事儿都马上答应了。今天早晨她突然精神焕发,满面春风,使我目瞪口呆,我完全不明白她是怎样一个人了。

只要你们大致把日子定下来,我这里随时叫她动身。我和她说了相亲完后四五天再回来,但是也可延迟几天,我会和你姐夫说好。

来东京后一直没给你写信,一写就拉长了。我现在也觉得背冷如凉水泼,拿笔的手也冻僵了。芦屋很暖和吧?但也请你多多保重,不要得了感冒。

请代向贞之助问好!

鹤子

元月十八日

幸子不太熟悉东京,说起涩谷或者道玄坂附近,都涌现不出什么实感,只有任意驰骋自己的想象,勾勒出一个与大阪完全不同的环境。她还记得,她曾坐在东京山手线[52]电车上浏览窗外郊野的村镇——幽静的山谷,起伏的丘陵,众多的树林,三三两两的人家错落其间,那后面扩展开的是一眼望去凛冽、清澈的苍天。当幸子读到“背冷如凉水泼”“拿笔的手也冻僵了”这些话时,便想起凡事都墨守成规的本家,在大阪的时候冬天也几乎不使用火炉。上本町的家中客厅里装有取暖的电炉,但实际上只用于偶尔来客的场合,而且是极冷的日子里,平素只用火盆取暖。过去,幸子前往拜年,和姐姐相对而坐时总会感觉“背冷如凉水泼”,往往患了感冒回来。据姐姐说,在大阪只到大正末期,家庭暖气才逐渐普及,连凡事追求豪奢的父亲,也只是在逝世的前一年,才开始在居室里安装了煤气火炉,而且他说装了只是显摆,实际上并不怎么用。“我们都是从小不论多冷也只用火盆取暖,就这么长大的。”诚如鹤子所说,幸子也是和贞之助结婚数年后,搬到芦屋来时才用上了火炉。一旦尝到甜头就觉得冬天无它不可,反觉得孩提时代竟然靠一个小小火盆熬过了冬天,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姐姐到了东京还在一味因循守旧。幸子想:“只有结实的雪子才能忍受,若换了我岂不会得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