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21

舒尔茨夫人定于这个月十五号,带着罗斯玛丽和弗里茨乘柯立芝总统号客轮去马尼拉。没想到悦子在东京待的时间会延长,罗斯玛丽每天都盯着问留在家中的妙子或女佣,“悦子还没回吗?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而悦子回来后,她每天急不可待地等着悦子从学校回来。在剩下的几天里,一天不落地两人泡在一起玩儿。悦子回来后把书包往客厅一扔,就跑到那铁丝网围墙下。

“露米小姐!来呀!”悦子夹杂着德国话喊。罗斯玛丽立刻出现了,她越过围墙来到这边院子里,光着脚在草坪上跳绳。有时,弗里茨和幸子、妙子等人也参加进来。

“一、二、三、四……”悦子用德文数着,她可以数到三十,或者用德语说“快!快!”“露米小姐,请!”“还不行。”这类简单的德语她还会说不少。

有一天,在草木茂密的围墙边,罗斯玛丽用日语说:“悦子小姐,再见!”

“再见!”悦子用德语回答,然后说,“到了汉堡一定写信来!”

“悦子小姐也写信给我呀!”

“好,我写,一定写,一定!请向佩特问好!”

“悦子小姐……”

“露米小姐!弗里茨……”

在一片你呼我应声中,突然听到罗斯玛丽和弗里茨唱起了德国的国歌“德意志雄踞世界之冠……”,幸子走到阳台上,只见那位小姑娘和她年幼的弟弟已爬到梧桐树上,站在一个高矮适中的树杈上直挥手巾,悦子站在树下回答,像是在预演客轮起航的情景。

“嘿!”幸子也急忙跑到梧桐树下喊“露米!弗里茨……”,一边以站在码头上送行的心情挥舞着手帕。

“悦子的妈妈,再见!”

“再见!再见!露米,一定再到日本来!”

“悦子的妈妈,悦子小姐,请到汉堡来!”

“好!我们去!等悦子长大了一定去!祝露米身体健康!”虽然明知此时此刻在和孩子们做游戏,幸子说着说着也不由得眼眶热了起来。

舒尔茨夫人对孩子们教育很有规律性又很严格,哪怕是罗斯玛丽到悦子家来玩,到一定时间,她准在围墙那边唤“露米”。只是在这十天内,她像是特别体贴这对年幼的伙伴的惜别之情,不像往日那么严格。直到日落时分,女孩们还在家中玩闹着,像往日一样,她们在客厅里把裸体偶人摆成一列,给它们穿各式各样的衣裳。最后,她们把玲玲也抱来,把它当作偶人也给套上衣裳。有时她俩轮流弹钢琴。

“悦子小姐,请再给我一个。”罗斯玛丽经常这样说,意思是“请再弹一支曲子”。

因为丈夫走得匆忙,行装的整理、家产家具的处理,一切遗留事务都由舒尔茨夫人承担,她每天忙得脚不点地似的。幸子在自家二楼也可以看得见她那忙碌的样子,自从这家德国人搬来后,幸子并无意去窥视他家,但是早晚站在二楼缘廊上俯瞰庭院时,他家后门自然而然进入她的视野。那位夫人和阿妈们的举动以及厨房的情形,幸子全看得一清二楚:无论什么时候,厨房里的器物都拾掇得整整齐齐,令人惊叹。以火炉和案板为中心,周围是铝水壶和煎锅,按大小顺序放在一定的位置,每件炊具都擦得像武器一样锃锃发亮。而且,洗衣服、打扫房间、烧洗澡水、做饭菜等,每天都准时进行。幸子家的人看到邻居家做什么家务活就知道什么时间,都不用看钟表了。

阿妈是两位年轻的日本女子。为阿妈的事,他们曾和幸子家起过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是他们以前雇的两位阿妈的事情。依幸子她们看来,那两位阿妈都是拼命干活、忠厚老实的人。不过,由于夫人使唤人太过分,她们早就对夫人有一肚子怨气。她们说:“我们太太自己领着干,好像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似的安排活计,一件活儿刚做完马上又赶你去做下一件。我们的工钱比日本人家里的女佣是多得多,她也教了我们各种家务知识。但是成天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我们不得不佩服我们太太是了不起的主妇,但是这样使唤我们,身子受不了。”

有一天早晨,幸子家的粗使女佣阿秋扫完自家墙外那片地后,顺便替她们打扫了,这本是她家阿妈每日必做的活儿。阿秋想平常总是有劳她们帮这边扫,不过是偶尔扫一扫以回报她们,但正巧被舒尔茨夫人看见了,自家女佣的活儿却让别人家的女工干了成何体统?于是严厉地斥责阿妈们。阿妈们也不服气,说这不是我们存心偷懒赖阿秋做,不过是阿秋出于一番好意,而且也只有今天早晨这一次,如果不合适,下次不让她扫就得了。大概也是因为没听懂她们的话的缘故吧,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原谅她们。她们说:“那么,我们就请假算了。”夫人说:“可以,请你们走吧!”这点小事竟闹到这个地步!幸子从阿秋那里听说了这事后想来劝解,但这时阿妈这一方反而强硬起来了。她们说:“不,谢谢您了!这不关您家的事,请您什么也甭说了。实际上,不光是今天这事情,我们拼死拼活地干活,可我们太太一点也不领情。她动不动就说‘你们脑子笨’,那也是真的,我们当然比不上太太脑瓜子那么灵,但是你到哪儿找我们这样忠实、会干活儿的人去?将来雇别人试试看,就会有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位太太自己知错了,哪怕说一句‘是我不对’也就罢了,不然的话,我们就趁这个好机会告辞了。”夫人终于没有挽留她们,因此两个人同时辞工了,不久就来了现在这两位阿妈。但是,前面那两位阿妈的愤慨之词毕竟是有道理的,论头脑机灵、工作效率,她们都是出类拔萃的。后来舒尔茨夫人也曾向幸子流露过,说把她们辞退是个错误。这位夫人的主妇作风于此可见一斑。

尽管如此,她为人不只是墨守成规、一味严格,也有慈爱、温情的一面。例如闹水灾的时候,当她听说附近的派出所逃来了两三个满身泥泞的灾民,就派女佣火速送去了一些衬衫和内衣,还热心地劝阿妈们有单和服也送几件去;她不但担心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全,还惦记着悦子,急得脸色苍白,泪眼婆娑;傍晚,当她知道丈夫和孩子们平安归来时,发狂了似的欢呼着跑出去。至今,幸子还清晰地记得,透过楝树叶,她看见夫人情不自禁地忘我地紧紧拥抱着丈夫。那样热烈的爱情真令人感动。一般而言,德国的妇女是了不起的,但不会都像舒尔茨夫人这样吧,像她这样出色的人毕竟非常难得。有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自己的福分,可惜和她的交往太短暂了。大体上,西洋人的家庭都不大愿意与近邻的日本人来往,但这一家却在这方面做得很圆通,刚搬来时,他们挨家分送精美的金字塔形洋点心以致意。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孩子们合群玩儿之外,自己也该敞开心扉和她更密切地来往,请她教一些菜肴和点心的做法就好了,幸子现在不免有点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