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35

在父亲、嫂子和妹妹收拾病房、交费的时候,幸子把妙子叫到一旁劝说道:“我这就回去了,你也回去一下好不好?你姐夫也说了,要我回家的时候尽可能把你也带回去。”但妙子说要等着看手术结果。幸子无奈只好决定用汽车把他们四人送到铃木医院,自己再坐这部汽车回芦屋。当汽车停在医院门前时,她又喊住下车的妙子,絮絮叨叨地劝说:“这种时候你是想陪在病人身边吧。不过,病人也好,家属也好,也许是对我们有些客气,看来他们都不太需要你留在这里。所以,如果你能脱身还是早脱身吧,当然,这也要看当时情况而定,但请你在任何时候也不要忘记,不要让别人误解病人和你是未婚夫妻,这是我们最担心的事。事关莳冈家的名誉,尤其是对雪子的影响,请你把这些放在心上。”

幸子的意思是,假如妙子真能和板仓结婚也就罢了;但若板仓就要死了,他们已私订婚约的事还是秘而不宣为好。幸子尽量说得很委婉,但妙子肯定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近来这个最使幸子苦恼的问题,自己胞妹将嫁给出身和背景都不清楚的、学徒出身的青年为妻之事,看来就要以不曾料想的这种自然的方式,合乎己方利益地解决了。幸子一想到这里,老实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了庆幸的心情。虽然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竟潜藏着希望人去死的恶念,颇有点不快,觉得自己卑鄙。但是,这毕竟是事实。不过,现在怀有这种心情者不只是自己一个人吧。雪子且不必说,贞之助也会有同感吧。如果启少爷听说了,恐怕比谁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呢?”已从事务所回家的贞之助,像是在客厅里等候妻子归来似的,见她走进来劈头问道,“……你中午就出去了,现在才回来,实在太晚了。我刚才还叫她们打电话问医院了。”

“我想带小妹一块儿回来,慢慢地就耽搁了……”

“小妹也一块儿回来了?”

“她没回来,她说要等他做完手术,我想那也不过分……”

“决定动手术了?”

“是的。我去了以后,动不动手术他们又商量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决定下来。我刚把他们送到铃木医院才回来的。”

“那么说,看样子救得过来吗?”

“哎……恐怕多半不行了。”

“真奇怪,他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弄不清楚。”

“是什么病呢?你问过病名了吗?”

“一打听病名,那位矶贝大夫就鬼鬼祟祟地回避,而铃木先生似乎对矶贝有顾虑,也不肯说清楚,很可能是败血症或者坏血病吧。”

幸子听说护士“水户小姐”已经打点好了行装正在等着她,于是和她见了面,慰劳了她四十天间的辛劳,打发她回去了。随后幸子和丈夫、雪子围着餐桌吃晚饭,正吃着饭,铃木医院挂来电话,幸子便出去接。贞之助他们在餐厅听到像是和妙子通话,讲了相当久。听起来妙子好像大体上是说:手术已经做完了,目前情况稳定,但是看来需要输血,除了老夫妇以外都验了血型,病人和妹妹是A型,妙子是O型。因而暂时输妹妹的血就行了,但还希望有一两个人给他输血,妙子是O型血,当然有资格输血,但是他亲属不敢提这个要求。现在妙子正在为难,根据妹妹的建议,他们把这事情告诉了板仓的老同事——奥畑商店的几位店员,不多久他们就会来,而妙子不想见这些人。而且,启少爷听到这事后也可能和他们一起来。为了避免和他见面,妙子准备回家一趟。那些店员是板仓学徒时代的老朋友,妹妹是想请他们献血才通知的。妙子说自己很疲劳,请叫一辆汽车去医院接她,她回来后先洗澡后吃饭,请家里为她准备好。

“那么说,到底……”贞之助等幸子回到餐桌旁,更加压低声音问道,“板仓的父母他们知不知道小妹和启少爷的事?”

“他父母肯定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难道他们会同意儿子娶小妹吗?”

“是的,肯定不知道。”雪子也插嘴说,“小妹和启少爷的事,板仓肯定没有对他父母说。”

“也许只有他妹妹知道……”

“奥畑商店的那几个店员,是不是经常在田中的板仓家进进出出的?”

“谁知道呢?从来没听说过他有那样一些老朋友。”

“要是有那样一些朋友来往的话,小妹和板仓的事已经有相当多的人知道了。”

“真的。启少爷说过他已经托人调查过了,什么都知道了,指的可能就是这些人。”

接妙子的车接了电话马上就去了,而她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妙子说是汽车去医院途中爆胎了,所以她在医院等了很久。这期间那几个店员都来了,而且妙子估计未必会来的奥畑竟也来了,很不凑巧,妙子跟这些人撞个正着(妙子说,照说当时启少爷没在店里,大概是店员打电话告诉他的)。不过,妙子当时尽量躲着奥畑,而他在这种场合似乎也颇为克制。只是在妙子临回来时,他走到妙子身边假模假式地耳语道:“你再多陪他一会儿不好吗?”这句话未尝不可理解为奚落妙子。当店员们主动要求验血型时,奥畑说“也给我验一下吧”。而让人验了血型,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妙子认为他本来就为人轻浮,也许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妙子之所以验血,是因为嫂子和妹妹都验了,自己不验有些说不过去,而板仓的父母、嫂子、妹妹都一再劝阻她。

三人围着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坐在餐桌边的妙子,继续谈论这件事。

“腿是从什么地方切断的呢?”幸子问。

“从这里切断的……”妙子说着从餐桌下抽出腿来,在睡衣上边用手掌模仿切断大腿的动作给他们看,又急急忙忙在那里做了一个祓除不祥的动作。

“你看医生做手术了?”

“看了一下。”

“做手术时你在场吗?”

“我在手术室隔壁的房间里等着……中间是玻璃窗,看得见做手术。”

“就算看得见,你怎么看得下去呢?”

“我本来不想看,可是有些害怕,不知不觉地就想看看,终于扫了一眼。板仓的心脏非常可怕地跳动着,胸脯一起一伏,大概全身麻醉了就是那个样子吧,要是二姐,就连这个你也看不下去。”

“不说这个了!”

“看到这个我倒不在乎,但是,最后我看见更可怕的了。”

“别说了!怎么还说?!”

“就像刚截开的牛腿。”

“住嘴!小妹!”雪子申斥她。

“病名现在知道了。”妙子对贞之助说,“是坏疽。在矶贝医院的时候,铃木大夫不肯讲,可是,到了自己医院以后就告诉我们了。”